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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崎坑(8)


  “阿龙啊!”爱姐注视王汉龙刚洗过澡的,涨满血潮的脸庞,“这些日子你挖夜班,白天简直就是躺在水里过的。”

  水珠成串沿王汉龙的筋骨滑下:“我从小好玩水,老家到处都有小河。”为了照顾沉默的李元琴,他转向她:

  “咳,我家乡的小河数不完的。许多摇船夫,一边摇船,一边和矮山的采茶姑娘对歌,一答一唱猜心意。”

  默默望着王汉龙濒水的故乡所锻炼出他的一身肌肉,李元琴并不搭腔。

  “阿龙,你妻子硬朗点了吧?”爱姐插上来,关怀地问。

  “赫!好多了。前两天我嫂子托人捎信来,听她说我妻子人长胖了。”王汉龙鼓起胸膛的硬块,好半天才缩失。

  “7月半普渡我回苗栗看她。”他兴奋地说。

  “爱姐,粘太太,我先进去睡一觉,晚上好挖矿。”

  阳光从丝瓜棚的缝隙筛下,把王汉龙跨上台阶的上身映得斑斑点点。李元琴想及她弟弟养过的一只小花狗,被汽车辗伤,趴扶在地面,呻吟残喘了三天。李元琴当时渴盼这条受苦的狗快点死掉,而现在,望着矿工的裸背,她想像王汉龙将被矿土覆毙,于是,李元琴对他产生了类似渴盼伤狗早死的心情。

  “阿龙这趟子回苗栗,可用不着苦紧了脸罗!”爱姐的嘴角漾现安慰的笑纹,“妻子病好,也该替他生个儿子了。”

  李元琴的眼睛像被云遮住的日光,骤然间暗下来。

  “粘太太,看不出来吧?”爱姐跨前一步,牵牵李元琴的袖子,“王汉龙这副体格,他祖母还担心他活不了呢!”

  “这30几岁的男人呀!老家有个祖母顶宠他。”爱姐眯聚着眼角的皱纹,善心地笑着,“怕他被死鬼拖去,到了7岁,祖母还把他扮成女娃儿呢!粘太太,下次你仔细瞧瞧他,两只耳朵留有耳环痕哩!”

  “爱姐,扶我进去,我快站不住了。”她说。

  不安像阴影般躺在李元琴倦极的脸上。

  傍晚,粘瑞西下班回家,李元琴按住没吃午饭的饿胃,从床上坐起来。

  “瑞西,我不要回台北生产。”她衰弱地微喘着。

  粘瑞西手摸到开灯开关:“为什么?”他问。

  “到台北的石于路太颠,我怕对胎儿不好,而且……”房间一下明亮了,粘瑞西俯向她,一张松弛的胖脸离她好近,李元琴垂下眼睑,不愿继续说。

  “咳,别胡思乱想了,元琴。我们最迟月底走,水利局的工作我已经提出辞呈了。”

  粘瑞西抬直身体,他举高脸,高得使他的小眼陷于肉里:“我自动辞职,不爱干了,水利局那批家伙个个瞪大眼睛。嘿,这一招要得漂亮。”

  狡猾地笑出来,粘瑞西旋了个身,又说:“去年密告我的小人,看到我在这儿赚大钱,也无可奈何啦,哈!”

  “我胸口塞得厉害,”李元琴发汗的手掌抚住前胸,睡乱了的发丝衬出她一脸愁虑,对于丈夫的得意,不安静的心神拒绝她接受。

  “我也想回台北,离安崎坑远远的,我害怕……”头自然转向崁顶矿坑的方位,“我害怕亲眼看到你惹的祸。”

  李元琴怔怔地望着窗外崁顶矿坑的那一方天空,太阳已被晚霞哭红眼睛推送下海里了。

  “元琴,水利局的离职手续一办完,我们立刻回台北。”粘瑞西握住妻子的细手腕,“别想东想西瞎操心了,你管不了那么多事啊!”

  “元琴!”粘瑞西温存地偎近妻子,吐出的热气吹得李元琴麻痒痒的,“你现在闭上眼睛,想想躺在大妇产科医院,护士抱进来一个又丑又可爱的小东西……”

  一个活的生命在李元琴腹腔转动着,愤怒地和强烈地一再打击着,连了好几次。

  “可是去台北的石子路太颠,会动了胎气啊!”李元琴捧住腹部,无力地躺下来。从没有过一刻,她比现在更迷乱。

  这一晚,李元琴睡得极不平稳。

  “安崎坑是只海龟精,它迟早会把吐出来的珠收回。”爱姐半遮着脸,神秘的声音包围李元琴,轰响着。任她左右翻身,也挥之不去。

  凌晨时分,李元琴半个月来的惴惴,终于被证实了。安崎坑发生了20年未曾有过的大地震。

  王汉龙没有再回爱姐家。他以及无数个值夜班的矿工一起随矿坑塌陷。没有人推测出这群无辜的灵魂被压在哪个黑暗的地层,因为崁顶山丘完全塌崩成平地一片了。

  “这是天意。”爱姐说。

  “粘瑞西,你做投机生意!你杀死王汉龙!”李元琴大叫。

  “笑话,六级的大地震,矿坑就是用钢条来撑,还不照样塌?”粘瑞西冷淡地说。

  李元琴把脸倒埋在窗棂上。

  “我祖母替我妹子取了个名字,叫‘纹纹’,她依照‘纹纹有路,一枝草,一点露’的老话取的。可惜我那个妹妹出天花死了。”

  那次在海滩上,王汉龙从石罅拨起一丛海草,这样对李元琴说。

  “我祖母爱管闲事,管到村长老爹头上。她死后,棺材封了六只铁钉。”

  “六只?规定的吗?”李元琴不解。

  “我家乡有这种风俗,如果一个人生前爱讲话,死后棺材要多封两只大钉。普通四只就够了。”

  “你们村里的人怕你祖母躺在棺材里还管闲事,说个不休,好迷信!”

  “粘太太,总是我们客家人的风俗嘛!”

  那时,王汉龙鲁直地摊摊手。李元琴没再逗他。想到这儿,她抬起头,下巴顶在两根窗栏之间。爱姐的小儿子跑跳穿过窗口,边唱王汉龙生前教他的童谣:

  公冶长,公冶长,
  南山有个虎咬羊,
  你食肉,我食肠。

  或者地震,或者粘瑞西的阴谋剥食了矿工王汉龙,住在苗栗的病妻、老嫂就是连夜运口棺材来,也找不出尸体可装啊!更甭说依照客家旧俗,决定封几只大铁钉了。

  李元琴坐在小窗前,对着变成砾土的崁顶,怔怔地望了一个上午。

  六

  李元琴决心留在安崎坑待产。

  “汽车太颠,震坏了胎儿,怎么办?”

  她坚持这样堂皇的理由,抗拒屡次逼她回台北的丈夫。

  “元琴,别担心,计程车很稳,决不会出事的。”粘瑞西劝着。

  紧抱住床头的栏杆,李元琴缓缓摇头:“不!我要留下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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