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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崎坑(1)


  一

  基隆的五路市内车停在终站安崎坑的地方。车座前面的乘客,纷纷摘解下行李网上的物件,磕碰着别人,抢先下车。少妇李元琴的左边,并排坐过去的那三个泥水匠模样的青年,咂着下垂的厚嘴唇,结束了半小时以来扯不完的闲聊。他们立起身子,拎了装工具的帆布口袋,朝背后一甩,肩搭肩地挨挤向车口。

  李元琴最后一个钻出气味劣躁的车厢。她按着丈夫及时扶持的手,下了踩板,用力跺踏到腥气很重的地面来。

  骤然来的一个特别表情,就在这时扭皱了李元琴仔细化妆过的脸盘。她显然是被意想不到的、一下袭来的痛苦所占据了。看她的样子,就像不小心踩入一地尖锐的、有齿的枯竹堆,由脚底直刺入心窝。

  “唷,我的脚麻!”李元琴急急扎煞着脚踝,活动她足部的筋骨,来缓和颠荡的石子路所带来的小腿麻痹。

  海边的黄昏很长。落日悲哀地挂在西天,为粘瑞西松垮的侧脸涂上了红光。他左手拎着一只精巧的旅行箱,并不带劲地拍了一下妻子的肩膀。

  “元琴,走吧!”他的脚在地面不住地踢动着,几粒小沙石从鞋边斜滚过去,一小撮的尘灰扑飞上粘瑞西考究的麂皮鞋面。

  李元琴环视这蓦然投入的乡野。“走?往哪儿走?”她说着,一边系上紫绸丝巾。

  粘瑞西朝前抬了抬下颚:“喏!从这条路进去。”镜片后,他的眼光昏暗而且遥远:“大约还得走上20分钟。远着呢,太太。”

  无原因的不愉快立时笼罩住李元琴。

  粘瑞西垂着肩,向前迈出一步,发觉太太没跟上来,又无奈地转向着她。眼尾一触到李元琴足下的高跟鞋,他很快掉开眼睛,不安地笑了笑:

  “元琴,来!慢慢走好了。你没来过,不晓得这儿一天黑,进去安崎坑的路挺难走的呢!”

  挑弄着头上的紫绸丝巾,李元琴以一种挨延的态度,慢慢松开打在下颚的结,又用另外的方式,把丝巾系到发很后,她这才朝安崎坑的方向举起脚跟。

  五路车站旁,那间售车票、卖零食的小店围拢来一群人。睁着乡下人猜疑,畏怯的目光,追随前去的这一对都市装扮的男女。几个打鱼刚回来的青年,用嘴呵出热气,缓和溺尸般的肿手指。他们格外注意李元琴磕绊着煤碴而不时扭摆着的背影。

  小店前,这幕追索猎物般,无声的、专注的风景,为蹲坐在长板凳上的枯干的老人破坏了。他歪扭着丑陋的细脖子,迷聚眼光注视粘瑞西夫妇的背影,嘟哝道:

  “这一男一女,往安崎坑进去做什么,天都晚了。”

  “该不是去跳海自杀吧?”身后一个恶毒的快调紧接上来。当粘瑞西手搀住妻子的腰时,打鱼的青年中,不知道谁带着莫名的醋意这样说。

  于是,白烟从一张张狂笑的大嘴尽吐出来。渔郎扭动着刚打完鱼的身体,腥碱味很厉害地被摇散开来。一片喧哗的热流混凝入德湿的空气,像轻纱的拖裙,这股波流扫向煤渣路上。

  粘瑞西有感于很重的湿气。他说:

  “晚上恐怕会下雨。”

  远处海面浮动着化不开的浓雾水气。

  “可是,你还得到水利局报到呢,瑞西。”趑趄于煤渣中的李元琴说。

  “算了,明后天再去也不迟。”粘瑞西镜片后的眼眶,疲倦地垂下。

  “那怎么行?我们拖了一个多月才到这儿来,再不快,你真的要被免职。”李元琴推了丈夫松胖的胳臂,“瑞西,你总是懒洋洋的。”

  “太太,我先安顿你,好让你舒服些,这还不好?”

  “哼!算你体贴。”

  粘瑞西钝重的脚板,踩在煤渣上,发出踏碎了干树叶般的声音。

  “所以呀!”他说,“我来了几次安崎坑,只管忙着布置我们的新居,搞得太迟了,去水利局,人家早下班了。”

  “用不着那么费心,房子是租的,我们又不会来往太久。”李元琴嫌恶地瞥瞥路旁矮陋的村舍,不屑地说:“这鬼地方,谁愿意待久?”

  “很难讲咧!”粘瑞西一点也没把握的口气,“元琴,说不定得委屈你一些时候呢。”

  “瑞西!”李元琴高了半音喊他,“你说过,这次调到小乡下的水利分局,是为了避避风头。一等那件事情开脱了,我们马上回台北的。”

  “太太,我也没能拿稳往多久啊!”他的手松松搭在李元琴左肩,“你就当我们来海边度假,这样日子就好过了。”

  “度假?你少发癫,有人11月天跑来这鬼地方度假?”对于丈夫敷衍的安慰,李元琴受辱了似的生气着,摔开拥住她的那只手。

  雨点开始从转暗的天空疏疏落落地洒下了。

  “下雨了!元琴,快过来。小心地上滑,要绊交的。”

  李元琴不情愿地斜着身子移到粘瑞西身边。

  “还要走多远?”她赌气的问。

  “不很远。再过去看到小河,就差不多到爱姐家了。”

  俩人跑到一家村舍的屋檐下躲雨。粘瑞西包了并肩站的妻子一眼,小心地说:

  “我看这雨是下不大的。”

  “哼,还敢下大?早晨台北是个大晴天呢!一到这里,就要淋雨,倒霉透了。”

  粘瑞西看着嗔怒的妻子,他微笑了。蓦地把她绑紫巾的头向自己身边拉靠过来。李元琴哼卿着,脸朝下,钻进丈夫的腋下。

  雨果真只是绵绵密密,没神没气地下着。

  “赶路吧,稍微走急点儿,到爱姐家再休息。”

  粘瑞西首先跨出男人的大步,他的妻子躲在下面依傍着他。俩人离开村舍的檐下,黑暗性急地拥来,裹住被抛掷在荒村旷野上的这对夫妇。

  雨点在无边的黝暗里,格外放肆起来。风声从海草丛中穿过,呼啸而来,把斜斜的雨撒成碎片。李元琴的高跟鞋横挡着地面的小水流,脚尖立刻湿透了。

  不远处,河里传来冒水泡的咕咕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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