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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房(3)


  以柳红为首策划的那次南北京剧团来港会演,丁葵芳是北京剧团的二路青衣,平生第一次离开大陆。十里洋场的香港,看得她眼花缭乱,跟着团体拜见此间的商场名流、同乡会、上海人组织的各大票房,半个月下来,丁葵芳算是大开了眼界。负责招待他们的太太团,对他们照顾有加,殷勤极了,口口声声问团员,需要录音机、手表、照相机的,尽管提出来。

  文革期间,丁葵芳被下放到河西走廊造砖盖房子,她糙米杂粮吃多了,又早已放弃练功,结果腰身变得水桶一般粗。柳红眼睛尖,亲自带她去买连身束裤,结果隔天晚上她全副武装披甲上阵唱《穆桂英挂帅》,腰间被硬绑绑的束裤挡住,使她下不了腰,急得丁葵芳满头大汗。和柳红说了,两人笑做一团,把眼泪都笑出来。

  就是太太团这股子亲热劲儿,又经来港才认的干爹怂恿,丁葵芳这才下决心离开待了十几年的京剧团,抛夫离子、以探亲的名义,申请出来,挟着上回访问演出成功的余威,重抵香江。

  很快地,丁葵芳来打天下的雄心受到了挫折。当初随团来是客人,捧场的阔佬大有人在,又有整个团体做倚仗,和大陆做生意的老板,个个都要巴结三分。现在独自一人单枪匹马出来闯,人人一听长住下来,热情减少了一大半。

  初初柳红尽地主之谊,请丁葵芳到家里玩了几回,吃了她家广东佣人炖的鸡鲍翅,以后来往也就稀疏了。刚刚和柳红打招呼,丁葵芳本想告诉她陈安妮要晚一点才到得了,从中试探柳红的反应,然而柳红竟不给丁葵芳说两句话的机会,她大刺刺地背过身去,径自和旁人说笑去了。

  丁葵芳叹了口气,大有今昔之慨。柳红被包围在人群当中,多时不见,人更挑挞俏艳了。瞧她脸上勾划入时,玫瑰红的套装里,一件荷叶边的白丝衬衫,花边缘着脖子而上,顶到下颏,盖住了整个脖颈,是今年流行的复古款式。丁葵芳忍不住心里规敲,荷叶边下的脖颈,是否已经皱纹遍布?

  陪干爹和他商场上的朋友吃饭,他们谈的无非是女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都要被评头论足一番。丁葵芳从他们那儿学到,看女人的年纪,要看脖子和一双手,理由是这两个部位关节多而骨头细,皱纹不容易拉平。在大陆上,个个宽肥肥的长裤,不是藏青就是灰黑,男女都难以分辨,乍闻香港女人的驻颜之术,对她有如天方夜谭,着实羡慕了好一阵子。

  香港住久了,和这些票友们多了点来往,他们的心思,丁葵芳才逐渐一个个看得透亮。别以为这般上海男女,比广东人懂得穿戴,一个个站出来体面气派得很,男人手上腕上又是钻戒又是金链子,女士太太们恨不得把所有的家当串起来,戴在身上亮相,请起客来,争着讲排场耍阔,其实骨子里,男男女女个个精打细算,整天算盘围在脖子上打,生怕吃了亏。

  男女票友风风雨雨的暧昧情事,丁葵芳时有耳闻目睹,多半是男人当着众人,吃女人豆腐、吊膀子,再进一步,他们就步步为营,生怕被女人坑了。有一晚,丁葵芳来票房玩,出来已是夜深,一位戴了只劳力士金表,头发梳得乌光水滑的中年男人,为她招来一辆计程车,绅士派头十足地先把丁葵芳让上车,问明她住的地方,一听要过海不顺路,竟然把车门一关,也不管夜多深,任由丁葵芳自生自灭去了。

  “唉哟,累坏我了!”柳红应酬过李经理、赵老板那一班人,这才往丁葵芳身旁一坐,叠起一双均匀的腿,精致得像橱窗模特儿的木腿。

  王大闳这时捧过来一杯茶。

  “柳红,喝杯茶,润润喉吧,你拜师学来的新腔,大伙儿等着洗耳恭听哩!”

  柳红谢过,嘬了一口茶:

  “哟哟,在戏皇前面,我这点小玩意,还敢献丑?笑死人了!”柳红推了推旁边丁葵芳的胳臂:“何况又有丁小姐这正印花旦镇在这儿,我还开得了口吗?”

  丁葵芳客气了两句,柳红索性把身子往沙发一靠,头仰着,似是不胜劳累。

  “累坏我了,才离开个把月,你们当我去了一年,这个找我说悄悄话,那个抓我去吐苦水,饶是我一耳进一耳出,也有得受的。”

  “当然啰,你是蜜糖,每个人都巴不得沾一点。”王大闳说得大家都笑了。

  “是呀,丁小姐你有所不知,”刚才随柳红进来一个胖大的蓝袍中年人,姓柯,是她专用的琴师:“卢太太是我们精神领袖,没人敢不听她的。”

  柳红且不理他,拿起丁葵芳的一只手,厮磨着。丁葵芳下放的那几年,握过锄头造过砖的粗指节,碰触到柳红柔软的掌心,她羞惭地试着挣脱,嘴里却说道:

  “卢太太上了北京,也不先通知一声,我好吩咐师弟师妹们照应——”

  “免了,免了,我这个人呀,生平最不爱麻烦人家——”

  “您也太客气了,上回要不是卢太太鼎力相助,大伙儿还出不了国门呢,更不用说来演戏了——”

  “算了吧!大伙儿在北京,苦哈哈的——”一句话说得丁葵芳讪油的。柳红坐直身子,正色地说:

  “丁小姐今天来了最好,有些事儿,我正找你谈谈呢!”

  丁葵芳正待接口,锣鼓弦琴声这时突然停了下来,曹夫人的《孔雀东南飞》总算唱完了。只见她打开鳄鱼皮的皮包,掏出一叠红红的钞票分赏钱,敲锣打鼓拉胡琴的个个有份。他们跑上前来,对曹夫人哈腰鞠躬,谢了又谢,这才由潘又安侍候着她走过来。柳红迎上前去招呼,赞她气色好、嗓子润了许多,把个曹夫人左看右看了半天,说她愈发年轻了。

  “唉唉,柳红,阿拉要有侬一半活泼,可就好了喔!”

  柳红摸了摸曹夫人身上的泰国丝旗袍,赞叹手工多细致,问她出自哪个师傅的手?改天带她去缝两件。

  “柳红呀,”刘太太一身素扮,她的丈夫去世之前,原来是此间的船业巨子,“刚才做头发时,不是你说的,这趟去北京,带回来一箱子棉袄——”

  “是呀,我贪它手工好、又便宜,夹的、单的,一口气缝了一大箱子,回来一数,长的短的加起来一共是一打十二件。”

  姓柯的琴师凑趣地大嚷:

  “依我看,卢太太别票戏去了,干脆开个棉袄铺。喏,找我来当掌柜的。”

  他边说边撩起袖子作状,柳红笑得前仰后合。王大闳过来拉她上去唱一段,众人起哄叫好。柳红且不推让,不慌不忙地起身,姓柯的琴师察颜观色,一下摸不透女主人的心思,只有侍立一旁。

  只见柳红笑盈盈地上去,把纱厂赵老板连拖带拉到厅中央,自己首先拍起手来。

  “来来,我们请裘派名票来一段《二进宫》。”

  赵老板是个黑脸膛的大汉,看来中气十足,可是故意学裘盛戎的鼻音,听得人耳朵难过,他在不该换气时硬换气,弄成断断续续,有如气喘病发作,只见他摇头晃脑,得意得很,自认为学裘学得地道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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