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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房(2)


  上回元朗艺术节邀请大陆出来的京剧演员唱戏,丁葵芳可怜他刚从北京出来,生活无着,为了照顾这师弟,临时把口头约好的角儿换下,由他们师姐弟登台唱《穆柯寨》。结果潘又安的杨宗保,扮相丰神俊朗,《斩子》那一段,一袭月白绣花褶子,潇洒出尘,活脱潘安再世,也不知迷倒台下多少女人。

  第二天,就接到一个红遍上海滩的过气女明星的电话,说她有个小么妹想跟他学小生戏,潘又安问她的小么妹学过武功没,对方答说没有。电话来时,丁葵芳正巧也在一旁,本以为潘又安会一口回绝,没料他对着话筒,说:

  “可以从头来起,慢慢学。”

  丁葵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潘又安学戏的师傅,是当年红遍南北第一把文武小生,脚底下没两下扎实功夫的,不用想请他绛帐授徒。当南方昆曲大王俞振飞手拿扇子,温温文文地唱他的柳梦梅,姜妙香可是全身扎靠,步正翎圆地满场飞,《群英会》使他得了“活周瑜”的尊称。如今物换星移,他的衣钵传人,到了香港来,竟连没学过一天功夫的女人,也照收不误,他老师要是地下有知,真要顿足捶胸了。

  也不能全怪潘又安,丁葵芳她自己呢,比师弟早来了一年多,为了生存,什么事没做过?当初电视台的艺员,为了拍时下流行的武侠影集,听说她从北京带来一套招式漂亮有谱的太乙神剑,纷纷慕名来学剑。丁葵芳每天起早过海,到维多利亚公园陪这几个艺员练身,一丝不苟地传授她祖传三代的名创,学费是分文不取。后来看到她的学生在荧光幕上像模像样地比划,丁葵芳还以为自己教导有方,沾沾自喜。干爹批评她当了广东人所说的“大老衬”,香港是个唯钱是论的地方,只有她丁葵芳装清高不谈钱。

  多住了个把月,丁葵芳体会到了资本社会的现实,以后粤剧大佬倌跟她学功架,每小时要价两百,还得到她家来学。可是人家本事大,粤剧加了京剧功架,现学现卖,一个晚上演出可收几万包银,丁葵芳徒有眼红的份儿。

  谁叫她会的是广东人不懂欣赏的京戏?不过,比起文化大革命之后,大陆出来的大把同行,她丁葵芳也算混得差强人意。为了两顿饭,她的同学一个个被迫放弃本行,到观塘、基湾的工厂卖劳力,最近世道不景气,厂家订单锐减,一个月做不到十天零工,个个唉声叹气。武生行的,凭两下功夫,多半到湾仔、尖沙咀的夜总会杂耍垫场,装疯卖傻,供人取笑,中间还得经过层层剥削,真正拿到手上的,寥寥无几。

  昨天丁葵芳还听说上个月从武汉出来了程砚秋晚期的琴师,七十出头一大把年纪,抛下毕生琴艺,到油麻地最低级的招待所换床单糊口,某名伶的儿子在湾仔酒楼当跑堂,这种事情同行之间时有传闻,听多了,也渐渐麻木了。她丁葵芳自己已经自顾不暇,哪来余力去照顾别人?

  初初来到这个花花世界,走在街上,觉得条条马路全是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任何一间小杂货店堆积的货品,都充足过大陆的店铺。然而香港凡事讲钱,除了马路可以任你随便乱逛,其他要吃要喝,少了钞票可行不通呀!

  “来,来,来!丁小姐,我来同侬介绍,迭位是我们票房的麒派大王,罗先生。”李经理带过来那位弯腰驼背的老绅士,他的宋士杰大段唱工,不知什么时候唱完了。

  “当年拥麒派的票友,在上海组织大大有名的‘麒社’,罗先生是当年中一名大将。丁小姐想知道周信芳芝麻绿豆大掌故,尽管问罗先生,他是有问必答。”王大闳说道。

  “罗老伯的麒派沙嗓真是学到了家。”丁葵芳客气了两句,老绅士伸手就要拉她。

  “丁小姐来我们票房玩,算是稀客,这下该轮到你来一段了。”

  卢先生朝着刚歇的锣鼓招了下手,师傅们会意,把鼓打得山响,众人一致拍手。

  “喏,喏,丁小姐,侬到底是名角,还是要千呼万唤始出来!”曹夫人的话里浸着酸意。

  丁葵芳不好再推让,正要站起来,她的肩膀被人从后按住,潘又安机伶地朝她使了个眼色,扇子头对住曹夫人指了指。丁葵芳会意,她趁势站了起来,过去拉曹夫人的手。

  “我垫后,咱们先来听一段《孔雀东南飞》,正宗梅派唱腔。”

  曹夫人让也不让,捧着手中的描花瓷杯,摇摆地走到胡琴旁边,恭候的胡琴师傅早有准备,尽量把调门压到最低,还是配合不了曹夫人的喑哑低音,明明把个刘兰芝唱得荒腔走极,众人还是敷衍地叫了两声好。然后以纱厂的赵老板为首,几个男人谈着今天股票的收势去了。只有潘又安,跑去坐在前面一张凳子上,对着曹夫人打拍子捧场,当唯一的忠实听众。

  二

  卢太太也该来了,丁葵芳看了一下腕表。刚刚王大闳的一句话,听得她心中起疑。正待跟李经理探探口风,这时门一开,一位玫瑰红西装妇人,由身后一群男女簇拥着,走了进来。她的出现引起了一阵骚动,在场的几个男人,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哎哎,柳红,你可来了!”

  “卢太太,北京学戏,大有斩获吧?”

  妇人似乎很习惯这种场面,只见她仪态万千地踱了过来,一个个微笑招呼,面面俱到,一看就是经常在交际场合走动的。

  “卢太太好。”丁葵芳赶忙站了起来,向她伸出手。妇人隔着咖啡桌,举起她染红蔻丹的指甲尖,轻轻地触了一下:

  “丁小姐来了,好得很。”她笑出一口假牙似的贝齿,“咱们姊妹俩得好好谈谈,好多事儿找你商量。”

  也不等丁葵芳回答,卢太太只管翩翩转过身去,又和别人说笑去了。她每一仰头、一侧身,似乎都对住镁光灯摆姿势,尽管离开娱乐圈十多年了,她出现任何一个场合,仿佛自觉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听老香港说,卢太太(当年艺名叫柳红)十多年前还是个红遍东南亚的歌星,她的时装、发式、一颦一笑,无不成为歌迷们争相模仿的偶像,当年她最爱把瀑布似的长发,全扫到一边,用碎钻镶的月牙钩别住,在台上冶艳地又唱又跳,这个由她流行起来的半边悄发式,据说至今还受舞厅、欢场女子的喜爱。

  柳红在红得快要发紫时,突然开记者招待会,宣布退出歌坛,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谣传她告别歌坛之后,委身本港一位宁波籍的船商做外室。重又露面时,已是多年以后的事,已被扶了正,开始以贵妇人的姿态活跃在上流社交圈。

  这时,柳红的兴趣突然转向,迷上了古老的京戏。凭她丈夫的财势,自己过去又是熠熠生光的明星,几个最爱称人斤两的上海票房,对她可是巴结拉拢有加。柳红结交“玉笙票房”的太太团,捧名角儿。她们本事通天,利用权势,通过有关机构,居然把京戏史上派系分明的南北剧团二合为一,联袂来香港做了一个月的盛大公演。此一破天荒的创举,噪反了海内外的京戏界。

  成功宴上,众人将首功推到柳红身上,其他太太们心中不平,嘴上又不便说什么。后来柳红起哄,为梅兰芳逝世甘周年开纪念大会,由她一手策划,太太们却又心甘情愿地跑去受她指使。结果那天晚上红宝石的席上,柳红对着全香港的票友界,清唱了一段梅派《贵妃醉酒》,台下捧场的掌声,响了足足五分钟之久。

  “玉笙票房”的男票友们怂恿柳红粉墨登场票梅派戏,答应在台前台后鼎力支持。李经理和此间负责艺术活动的文化官有几面之交,由他出面,邀请到福临门吃鲍翅,席上推荐柳红在戏剧节上亮相。文化官惯于上海集团的财力,不敢得罪,不过如果撇下丁葵芳这一伙科班出身的内行,在情理上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正在左右为难。

  丁葵芳从陈安妮那儿辗转获悉这消息,始终无法相信是真的。自从京戏盛行以来,票友登台客串过瘾,哪一次不是自掏腰包,置戏服、请场面、搭班底,一场戏票下来,无不把银钱使得罪过花啦的,“玉笙票房”居然忍心剥夺一年一度的两天档期,这不等于从内行口中硬生生地把送到口的饭抢过去吃?

  下回再来票房玩,丁葵芳尽管对这般想要釜底抽薪的上海佬恨得痒痒的,表面上依然不露声色,照常敷衍,一口脆生生的京片子,赵大爷、罗叔叔地叫,和太太团们更是亲亲热热地以姊妹相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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