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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变(6)


  方月的薪水不必拿回家用,潘荣生要她用来置装,初初几个月,方月倒也量入为出,对精品店的人口眼饰,只有看看的份儿。她没有忘记当年母亲如何盘算家用,供她和弟弟上大学。姚茫永远如此善解人意,他开始不着痕迹地为她添置新装,每次总有他的藉口:

  “你这皮肤白,适合穿豆沙绿,”他为方月捎来一件Celine的丝衬衫,上星期,方月路过置地广场,眼睛被吸了过去,曾驻足橱窗前,看了又看的这件衬衫,现在捧在她手中,方月记得它的标价相当于她每月薪水的三分之一。

  豆沙绿衬衫除非配上同牌子咸菜绿的裙子,否则不出色,姚茫理由多多,然后是滚草绿边的米色皮包,方月戴起来一定很帅气。

  方月也曾多次抗议道:

  “看你把我宠坏了。”

  每次还是开开心心地收下礼物。

  姚茫咬着烟斗,朝她眨眨眼:

  “女人生来就是给男人宠坏的。”

  年过半百,依然浪漫唯美的姚茫,他对名家设计的丝巾,有特殊的偏好。两年下来,方月抽屉的各式名牌丝巾,加起来足足一打有余。为了下午的拍卖,方月从头到脚精心修饰,胸前垂了圣罗兰的长丝巾,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姚茫说是花蝴蝶的双翅。

  从巴黎来的何寒天,对她这一身法国名牌的打扮不仅不为所动,还出口批评她俗气。

  “你从前的神采、灵气,全不见了,方月,你好像整个人钝掉了,怎么会?”

  从前何寒天爱蹲坐墙角,不停地在膝盖上的写生簿上挥动,从每个不同的角度捕捉方月的神采。他现在又以同样的眼光寻视她。何寒天的身体,从他廉价的成衣跳出来,化为一个巨灵,以渗透人心的目光瞪视她,方月被他瞪得不能动弹。

  “方月,听老朋友一句话,你来了香港这几年,看的也该看过了,玩的也该玩够了,见好就收,回去写小说才是真,你总不能一辈子把自己放逐在这个码头吧?”

  何寒天临离开时,突然拉住方月的手,十分认真地说:

  “再过几年,我打算搬到巴黎乡下去,自己盖一间大画室,屋顶全是玻璃的,到时候,你来和我一起住。从前我不告而别,负了你,以后让我来偿还,我画画、你写小说……”

  他带着万事已定,后会有期的信心,挥挥手,走了。丢下方月,丢下他对她的指控,以及令方月无从置信的许诺,走了。

  方月捧着逐渐涨疼的头,坐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应该离开了。一个人走回街上,又是下班最拥挤的时刻,方月随着人潮,不知何去何从,刚到香港时,那种人海茫茫无处可依的感觉又回来了。家,她不想回去,除了一屋子的冰冷黑暗,没有人在等着她,方月暂时不想见姚茫,尽管她明知此时此刻,姚茫一定心焦地找遍了文华酒店。

  方月只想一个人,可是,上哪儿去呢?她在人潮中站住,猛然惊觉多时以来,她的活动范围何其狭窄:每天早晨,从半山的家里穿戴齐整出门,就把自己埋在死人堆中,浪费她的才情和岁月,过着日复一日的上班族生涯;傍晚时分,姚茫遣走了他的司机,自己驾着乳白的平治车,停在博物馆大楼门口等她下班。方月喜欢“划船酒吧”,她说一下去有如走入船舱腹中的安适感觉,几杯白酒之后,吉他手的墨西哥民歌、会把方月带到燥热的南美丛林。酒吧的“欢乐时光”过后,要是方月懒得动,他们就转到已经点上蜡烛的餐桌上吃海鲜,姚茫多半嫌阿拉斯加来的冰冻沙文鱼不够新鲜,往往两人绞尽脑汁,为决定上哪儿吃晚饭而大伤脑筋。去遍了港、九的中、西餐厅之后,方月想念家常小菜,姚茫嘱咐他的老女佣烧几样顺德的家乡菜,方月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晚饭后,姚茫把自己陷入柔软的沙发,品尝年份很够的白兰地,聆听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方月踢掉她穿了一天的鞋子,俯懒地把头枕在姚茫的腿上,闭起眼睛,任由姚茫多肉、绵绵的手在她的颈项间游行。

  潘荣生到纽约出差的那一个月,方月索性连家都不回去。

  “你爱过人吗?”刚才她问何寒天:“我是指真正的爱,爱得要死要活的那种?”

  何寒天并不立刻回答。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他隔了半晌,才说:“很恐怖的梦,和死亡有关的,我拼了全身的力量,好不容易醒转过来,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天地之间,只有我孤伶伶一个人。除了自己腔子里的一口气,什么都是身外物,连枕边躺着你最亲的人,也分担不了你的恐惧、孤单……”

  如果连这种有感情的牵联还不能使方月觉得生活有意义,那么,到底她要什么?

  在何寒天先知一样道出方月不是真正的快乐时,方月曾经这样问他,也等于在问自己。

  “创作。回去写小说,你才会觉得真正的活着。”

  猛抬头,方月发觉自己来到香港会所的旧址,铲土机早已将昔日的高楼夷为平地,犹记得今年春天,纳尔逊太太在这儿设宴惜别,方月穿着应景的苹果绿洋装,而今满目疮痍、瓦砾一片。人世间的任何事,都会过去的吧?!

  六

  方月回到家,走入多时没进去过的小书房,从书架的角落,抽出一叠诗集、小说集,全是台北的朋友们两年来的心血,书页很新,没被翻阅过。每口方月接到之后,看也不看一眼,就把这些集子插入书架最不显眼的角落,企图忘记它们的存在。现在拿在手中,竟然沉甸甸的,很有重量。她把全套精装的《故宫文物精萃》推到一旁,生回久违了的书桌,一页页仔细地阅读了起来。至此方月不得不承认,多时以来,她之所以故意忽视朋友们的新作,为的是不愿去面对揉和着嫉妒与羡慕的复杂情绪,今天晚上,她无可逃避地任由这刺心的妒意所噬啃。

  把这份刺痛告诉姚茫,他听了连连拍手,说方月总算有药可救了!为了欢迎她这文学上的逃兵重又归营,姚茫提议到Gaddi's开香槟庆贺。方月穿着正式的黑色洋服,坐在全香港最豪贵的饭店,在白制服笔挺的侍者环绕中,啜饮着冰镇适度的Moet香槟。外国人的乐队奏着怀旧的探戈舞曲,一位带白手套,襟上插了朵粉红康乃馨的中国老绅士,引领着黑色累丝旗袍的女士优雅地跳着探戈舞步。女士脚上的黑色舞鞋,足足有四寸高,她毫不费力随着拍子翩翩旋转,看得方月叹服不已。

  “今晚的气氛,很像四十年代后期的上海——”

  姚茫以怀旧的口吻追忆起方月完全陌生的旧上海。最近香港的新潮青年,掀起一股怀旧情绪,流行一遍又一遍地看《卡萨布兰加》一类发黄的旧片子,女孩们戴上祖母留下的老式手饰,身穿做旧的像叫化子一样褴褛的累丝裙子,在五十年代的!日唱片声中跳伦巴舞,这种“做”出来的怀旧乡愁,勉强做作到可笑,方月不屑跟人家流行。

  然而,姚茫对旧上海的怀念,却是真正的有感而发,他絮絮地说起三十年前这大都会的繁华,南京西路的跑马厅、被拆除之前的哈同花园、他浪荡的大哥口中化乐斯舞厅的风光,姚茫对街边小贩卖的吃食,印象尤为深刻。

  没想到香模也可以喝醉人的,姚茫的两颊泛着驼红,烛光下,细细的皱纹爬满了他的眼眶一带,酒酣耳热使他看起来异常的萎顿。方月注视着突然之间衰老起来的姚茫,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没有过一刻像现在一样的遥远。

  她搀扶着姚茫坐上计程车送他回家,在车上,姚茫本来一直掌握驾驶盘、操纵方向的两只手,牢牢地抱住方月的腰,好像她是一棵树。

  姚茫住在半山摩星岭道的尽头,粗心的驾驶者很容易忽略这条偏僻的小径。它像袖子一样,从笔直的薄扶林大道斜伸出去,下了一个很陡的斜坡,摩星岭道弯拐而狭长,两旁树丛参天,即使白天也显得过分幽静,计程车在延伸无尽的小径急驶,最后停在尽头一栋独立式的两层古旧砖屋。多年前,姚茫从一对回返英国养老的退休夫妇手中买下,特意保留了殖民式的建筑的外型:红砖的台阶上去,是个很殖民风的阳台,厅下一盏灯在这深夜兀自照出一片昏黄,几盆花草被刚下过的雨打得七零八落,阳台遍地水迹、落叶呈现出风雨过后的萧索,那张老女佣阿钟爱坐的旧藤椅,花布椅垫被取走了,椅子中央徒然露出一个大窟窿,被孤零零地弃置在一角。

  方月没想到平日和姚茫喝酒看日落的阳台,风雨过后竟是这般凄凉,她没叫醒阿钟,径自扶着姚茫,让他在沙发上歪躺着,伸手欲开茶几上的台灯,姚茫阻止了他,说他想在黑暗里静一静,也就不再言语。方月陪坐一旁,五月雨后的深夜竟然有点凉意,没有点灯的客厅更显得幽深,姚茫心爱的白釉瓷在架子上闪着冷冷的光。

  方月第一次上这儿来,是在大陆旅行回来之后,她从街边花市拎来一大束新鲜的蟹黄兰,心中塞满了沿路旅馆缠绵的夜晚,姚茫咬着烟斗,立在阳台等着她。在香港重又见到了这个朝夕相处了半个月的男人,方月笑得有几分羞涩,她把怀中的花塞给姚茫,低着头随他走入屋子。

  眼前的景象立即令她震惊不已,原来姚茫只将这栋旧砖屋留了外边的空壳,里面完全改修过,黑白强烈的对比,完全是现代的冷硬线条,特别设计的灯光打在一屋子的瓷器古物,使方月有如置身现代化的小型博物馆。为了节省空间,几面墙全被挖成空心,镶入一层层玻璃柜,由上而下,像神龛一样供奉着主人的精心藏品,每一件器物全是纤尘不染,看得出屋子的主人是有洁癖的。

  “这哪像一个家,根本是博物馆嘛!”方月禁不住啧啧喷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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