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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变(1)


  一

  尽管九龙尖沙嘴以东的新填海地,最近半年,先后建成了好几家国际水准的豪华酒店,用以招徕国外的观光游客,然而,以品味、年代、身份等级而论,九龙这些年来由暴发的财团支持下的新酒店,依然超不过香港文华酒店的优雅矜贵。难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的英国苏富比拍卖公司,一年两季,选择了这家酒店,做为中国瓷器、文物的预展和拍卖的根据地。

  五月一个小雨刚歇的黄昏,六点钟不到,香港的劳斯莱斯几乎全部出笼,不约而同地朝着文华酒店驶了过来。名车的主人们,全是应了苏富比拍卖公司的邀请,前来二楼康乐厅,参加瓷器预展酒会的本港名流雅士。

  今年展卖仇炎之毕生的藏品,果真不同凡响。这位最近死在瑞士的中国人,生前独具慧眼,早年从上海、香港,凭着他天生的审美观,以及潜心钻研之后,对瓷器的深刻认识,为他的子孙留下了质与量都足以傲世的艺术品,震动了全世界的同行。

  近十多年来,以拍卖中国瓷器闻名于世的苏富比公司,老谋深算,看准香港惊人的购买能力,又抓住了收藏家希望中国文物回归本土的心理,付了天文数字的保险费,将这批无懈可击的艺术品运抵香港。下午这场预展酒会的慎重其事是可以预料的。为了防备香港每况愈下的治安,康乐厅门口站了两个荷枪的警察,应邀者必须凭请柬入场。

  方月得知今晚到场的宾客均非等闲之辈,她特地从任职的博物馆提早下班回家,颇费了点心思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得体大方,捏着请柬姗姗到来。原本以为到早了,大厅里却已尽是衣履风流的绅士淑女,他们为了一睹仇炎之的精心收藏,显然比方月还心急,六点钟不到,全出现了。方月从川流不息的侍者手中的银盘,接过一杯红酒,站在不显眼的角落,一边冷眼旁观,心想这位充满传奇性的收藏家,果真具有无比的吸引力,除了本港的显贵,还从世界各地招来了无数著名的陶瓷收藏专家,宾客当中,还不乏名重一时的权威欧洲的大古董商。

  方月认出荷里活道几个开古董店的老板,集雅齐的黄经理、文珍阁的李先生,此时正围住一位白发苍苍的外国绅士,使出浑身解数在攀交情。她知道这些人不会匀出工夫来和她周旋,此时此刻,他们甚至连礼貌性的招呼都嫌浪费。

  方月偶而和朱琴喝茶,听她形容此间的古董商参加伦敦的拍卖,为了私利,往往在拍卖会上失去理智地哄抬价钱,自相残杀。这般人表面上笑容可掬,摆出艺术爱好者的姿态招摇。据这位一脸精明的上海太太说,其实同行之间彼此相互倾轧,实在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听人说,最近朱琴也下海做古董生意了,比她大二十多岁的丈夫老病在床,朱琴不顾丈夫的反对,擅自开了保险箱,把丈夫一辈子的精心收藏取出来做起买卖,现在也跟着人家伦敦、纽约来回跑。

  方月在人丛中发现了她。多时不见,只见朱琴脸上红红白白,打扮得更入时了。她旁边站了一位一身珠翠的肥胖女人,正对着架子上一只绿紫镂空的鸳鸯枕指指点点,朱琴陪笑侍候一边。方月认出是杨士鹏的夫人,丈夫是此间的船业巨子,也是有名的粉彩官窑收藏家。早两个月,有人看到朱琴和杨士鹏的机要秘书同进同出,方月还以为同行中人故意糟踏朱琴,看这样子,朱琴目的已然得逞。

  受不了朱琴逢迎的嘴脸,方月转过身,视线正巧落在门口闪入的唐衫老者身上,只见拍卖行的几个工作人员亲切过度地将老者簇拥了进来。

  原来是吴遥邦中医,此间著名的明瓷收藏家。上一回,他把藏品中元、明早期的白地青花瓷借给博物馆展览,为了编写目录,方月曾经被接见过几次,到他中环拥挤的诊所,询问一些资料上的疑问。

  吴遥邦医生灰绸唐衫施施然地过来,方月赶忙礼貌地朝他微笑。对方拿眼角扫了她一眼,似乎觉得有点眼熟,却又很矜重地转过去,径自昂起头,和他认识的人周旋去了。方月本来预备打招呼的一朵笑,僵在脸上,只好讪讪地假装欣赏瓷器,心中希望姚茫即时出现,免得她一人形单影只,侗促在这名流云集的场合。

  此次拍卖的焦点,集中在一只不及三寸高的明朝成化门彩摹鸟高足杯,印刷精美的说明书上指出世上仅存的另一只现在保存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馆,惊叹赞赏声不时从围观的人群发出,方月无意去挤在人群中凑热闹,争相传观这稀世之宝。

  仇炎之生前所珍爱的其它数十件精品,端雅地摆在丘克力的透明陈列柜里,等待识者取出赏玩鉴定。方月请工作人员拿出一只洁白如玉的白釉莲子盅,小心翼翼地放到绒布上。

  这两年苏富比的瓷器预展,方月每次躬逢其盛,多半由姚茫带着,先要她除下手中的戒指,为的是怕碰裂胎薄如蛋壳的官窑瓷。姚茫耐心地教她鉴定瓷胎、釉色,以及如何从纹饰图案来辨识年代特征,现在方月可以像模像样地捧着价值连城的官窑瓷,摆出一副鉴赏者的神气。这完全是姚茫一手调教出来的。

  捧着这只底下有“大明正德年制”款的白釉莲子盅,方月凝神看个仔细,发现盅内浮着暗花细纹,倘若姚茫这时在身旁,一定会熟极如流地道出“缠枝蕃莲瓣纹”一类术语。想到这,方月微微地笑了。

  二

  会结识姚茫,也许可以说是前缘注定的吧。前不久,方月陪他到大会堂听京戏,杨宗保马前惊艳,擅自和穆桂英私定终身,老父杨六郎怒不可遏,把儿子绑在午门,眼看就要问斩,穆桂英闻讯急急赶来,杨六郎问她:“你小姐不在山东潇洒,来此作甚?”

  能唱几句老生戏的姚茫,学着杨六郎的口气,推推身边的方月问道:

  “你方月不在台北潇洒,来香港作甚?”

  方月顺口答:

  “为认识你而来的。”

  暗黑中,姚茫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动,紧紧抓住方月的手,到终场时还不肯放。

  三年多前,方月在没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跟着前程似锦的丈夫移居香港。台大工商管理系毕业的潘荣生,原在台北花旗银行贷款部任职,美国休士顿来的经理纳尔逊先生看中潘荣生的勤奋才干,说服他一起到香港来另组股票交易公司,靠着他自己的白皮肤在这殖民地上拉关系,业务由潘荣生打理,名义上是两人合股,事实上纳尔逊是借着有工作狂热症的潘荣生替他打天下,让他过一直想过而始终没有机会的做老板的瘾头。

  住进铜锣湾。冶东酒店的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不到,纳尔逊从楼下打电话上来,潘荣生早已穿戴齐整,拎着新公事包兴冲冲下去。他坐在纳尔逊的平治车子里,迎着香港早晨的阳光,迎着一整个世界的希望,来到中环康乐大厦四十二楼摆满盆景的漂亮办公室,潘荣生掏出梳子,理了一下被维多利亚海港的风所吹乱的头发,拿起桌上早已等着他使用的电话,纽约华尔街的股票市场就要开市。汤玛士·潘的工作不因地方的搬迁转移而间断。越洋电话接通了,他在这异地的办公室一下子又找到了属于他的位置,好像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样。

  方月却找不到她所属的位置,她一个人每天在铜锣湾的人海之中飘浮着过了平生最恐怖的一个月。香港到处都是人,可是她举目无亲。熬到十一月底,总算搬入了半山巴丙顿道的公寓。她得一切从头来起,这包括到附近的小市场买一把锅铲、一打筷子。

  白天她在小市场和多半长得精干瘦的广东小贩,彼此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大尸吵嚷不休;晚上方月又得脱下沾着鱼腥的家常服,换上丈夫指定的服饰,由他带出去应酬,香港、九龙各大酒店、会所去不完的鸡尾酒会,山顶、渣甸山外国人家里开不完的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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