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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他在士丹利街的上海裁缝处留下他的身材尺寸,想做新西装,只须挑选看上眼的布料即可。黄理查德弄不清楚他是有意效法大班的巴黎礼帽店的排场,还是受了南来遗老的子女们挥霍摆阔的习性所影响。这些随着父老逃避战乱南来的纨裤子弟,凭着万贯家产,过着穷极奢侈的生活,都是先施、永安、丽华等公司的长期顾客。每家公司都保留有他们的尺寸,年终结算的制衣费都是一笔令人咋舌的数目。黄理查德听说一位前清礼部尚书的孙女,便有一口气做了二十多件丝绸旗袍的纪录,光是她一年的制衣费可养活好几户人家。而她的父亲据说至今还是长袍马褂,留了长辫盘在头顶上,像个道士,出门时戴了顶帽子遮掩。

  今天这套剪裁合身,背后平整不见一丝皱纹的新西装,衬得黄理查德神采飞扬,连代表买家的律师在签完合约后,也特地上来和他握手道贺,又压低声来问他的裁缝店家,人逢喜事精神爽,黄理查德自负地挺起胸膛,发现已经来到般含道的家门口。他停下脚步,把推门的手缩回来,他不想回家。今天是他此生中第一个值得大事庆祝的日子,他掘了平生的第一桶金,眼前这栋两层楼房的家嫌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了,容纳不下自我感觉良好的他。此时黄理查德感到自己无所不能。在这样一个久雨初停的可爱的暮春黄昏,他可以做任何事。

  对,任何事。一想到推开家门进去,踏上二楼,走廊尽头昏暗的房间,等待他回来的是他凭母亲之命娶来的妻子黎美秀,一个眼神干涸黯淡无光,胸部平坦,像被漂白粉浸泡久了,从未盛开过的女人。不用黄理查德猜测,她一定又在窗前圣母玛利亚的象牙雕像前长跪不起,口中念念有词,两个薄削多骨的肩膀高高耸起,祈求天主恕罪,饶恕她无法奉行戒律,在应该拒绝房事的神圣日抵抗丈夫的诱惑,可惜未竟其功,她这个罪人噙着泪水为辜负神的恩典而哀泣。

  就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实现一个他所渴望的动作,而使黎美秀成为他的妻子,在同一个屋顶下过了这么些年。黄理查德苦笑地摇摇头。对,就为了一个动作。他的婚礼完全遵照古法。相亲那天,双方不得交谈,只能相互遥望,黎家选了先施公司七楼天台茶座。相亲那天是个多风的午后,两方各据一端。黄理查德伸手按住呢帽,正待放眼看过去,女方已被媒婆簇拥着匆匆离座。下楼前,不知哪来的勇气,黎美秀转过头来偷偷逡了呢帽下的他一眼,一阵风吹过,她的眼睛被额前的刘海遮盖了。惊鸿一瞥,黄理查德看不到她的眼睛。那一绺刘海一直堵在他心口。

  从那一刻起,黄理查德就渴望有一个举动:把覆盖了她眼睛的发丝往两边拨开,让他好好看她的灵魂之窗。

  他终于如愿以偿。新婚之夜,家人催促着黄理查德去揭开新娘的红盖头,他的手有点迟疑,心里却又迫不及待。揭开头盖后,他对新娘的第一个动作是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她额前虚笼,罩住她眼睛的刘海,细细地把发丝分开来,像燕尾般放在额前两侧,黄理查德安心了。新娘屏息等待他的下一个动作,半晌毫无动静。低垂的眼睑不安的闪了几下,黄理查德微笑的托起新娘尖尖的下巴,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的书院女的眼睛。

  新婚夜,黄理查德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丝的动作,是黎美秀对丈夫最温柔的记忆。

  黄理查德把挽在臂腰的西装上衣抖开,在自己家门口穿了起来。以他今天下午的心情,他实在不愿上楼走进挂着圣徒像的房间,让圣弗朗西斯阴郁的眼睛悲悯地俯看他。黄理查德过门而不入,他向后转又折回刚点上灯的街上。在中环一条窄窄的斜街有一个去处,他幻想久矣却始终欠缺上前敲门的勇气,很适合他今天敢于冒险的心情。他从洋行男厕的单身汉淫秽的手势及零碎的耳语拼凑起来的,在窄窄的巷子底,金发碧眼的碧姬坐在灯下等待,她会把敢于上门的甜心拥入雪白丰满的胸脯,脸埋在她深深的乳沟之间聆听她低唱情歌。传说碧姬原是利物浦乐队的歌手,到香港来跑码头献唱,跟一个苏格兰士兵同居,随后又遭遗弃,在湾仔酒吧喝酒浇愁闹事,被警察抓到监狱禁闭了两个月,释放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暗巷张起艳帜。

  黄理查德发现自己来到暗巷。他犹豫了半晌,最后才鼓起勇气。轻扣门环,半晌毫无动静,正预备离去,听到一个低沉而甜腻的声音:“门没关,进来吧!”

  三

  黄蝶娘从芭达亚度假回来。她正动笔以她的家族史编写剧本,才刚开了个头,把笔一丢,跟了一个澳洲来的摄影队到泰国拍野生动物纪录片,在芭达亚海边的山洞拍燕子窝,她穿着比基尼泳衣在工作人员前面晃来转去,搅得摄影师心神不宁。

  “为了安抚我,摄影师只好献身。我带他进海边的蝙蝠洞做爱,黑黝黝的,够刺激——”

  黄蝶娘深邃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要吃人一样,我笑骂她:

  “吸血鬼!”

  她一身色彩鲜艳的热带装扮,给淫雨阴霾的香港捎来了蓝天碧海及阳光。周末下午,我们在中环喝咖啡,邻座两个外国男人一见到黄蝶娘,忘了谈话,一起把目光胶黏在她袒露的胸臂,恨不得过来伸出舌头去舐她晒成巧克力色的肌肤。

  黄蝶娘送我一条泰国印花棉布方巾,我谢了她,对角折成三角形,随便披在肩上。她伸着猿猴一样的长手臂,越过餐桌把方巾从我肩上拉去:

  “教你另一个用途,穿在泳衣上当沙滩装!”

  说着,立起身来,方巾一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围腋下,抓住两个角在胸前绞扭,最后拉到颈子后打了个结,转身向眼光一直没离开过她的两个男人亮相。

  我坐在一旁,任黄蝶娘满足她的表演欲。其实我也才去过曼谷,难得和丈夫一起去度假,而且是下榻年年蝉联世界十大酒店之首的东方大饭店,丈夫任职的银行分行订的,还送了一大盆兰花迎接我们。每天吃罢早餐,丈夫被分行经理接走,我躺在游泳池畔啜饮柠檬汁作白日梦。池畔的女人就是这样把方巾打结围在泳衣外。临离开时,分行的经理太太送了我一条,太美了,预备当围巾来用。

  听黄蝶娘在曼谷机场的奇遇,倒真新鲜。过海关时,她前面的男人走路的姿态有点怪异,检验时从他身上发出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叫声,海关人员让他站到一旁,所有的人都听到某种雀鸟的叫声,结果从裤底搜出四只泰国小鹦鹉。

  “那个人是个木匠,喜欢养鸟,把四只小鹦鹉藏在内裤底下闯关,搜出来后大家都看到了。”黄蝶娘比手画脚的形容,“红嘴绿身,小小的,已经尾巴开叉,其中一只头上还长了一簇冠毛。可爱极了!”

  “头上有冠毛的,叫凤头。”

  我补充。自古以来,鹦鹉是中外宫廷豪门喜欢畜养的笼鸟,不仅因牠羽毛美丽,而且还会学人语,受人戏耍。在我的资料搜集中,我尚未查出黄家几代有无畜养笼鸟的癖好,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年黄理查德一次轰轰烈烈的婚外情,就是在一只凤头红嘴绿身的鹦鹉牵引下,才和英国小姐英格丽·贝克定情的。

  终其一生,黄理查德在追求同一类型的白种女人:金发碧眼、腰身纤细,他皇仁中学英语女教师的典型。他的第一个英国女人,暗巷子底的碧姬,除了一头蓬松的金发,她还肌肤赛雪,一双软绵绵的乳房,摸上去整个人酥软溶化了。

  黄理查德的第二个英国女人是个良家妇女。英格丽·贝克小姐来自英国中部的伯明翰,一个以铸造业为中心的城市,迟至十七世纪末才建造第一所教堂,被作家诗人蔑视为缺乏文明、不开化的城市。文学界泰斗约翰逊甚至公然白纸黑字写道:

  “我们用脑工作,让伯明翰的傻瓜们用手为我们干活。”

  黄理查德对英格丽·贝克小姐的过去所知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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