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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得云自己对人说是看不得这些帮凶讨嫌的嘴脸,才起了撤离当铺不愿物以类聚的念头,到般含道自立门户去。每晚路过“利源押”后院的夜行人可不这么以为。黄得云逼债未果以后连续好几天,从当铺后院传出的呻吟声转至凄厉,渐渐到不忍卒听的地步,夜归人必须双手掩耳急步而过。然后,突然有一个夜晚,当铺四周静悄悄的,寂静无声,使得行人以为走错了路。黄得云母子就在这时候匆匆搬离当铺后院,而王福也自此不曾再露面。

  “你心志高,一步步往枝头上走,大家姐,这是命中注定的!”

  搬家那天,黄得云从山脚下沿着石阶梯,一级级往半山般含道新家爬,耳边响起周嫂的这句话,猛然记起济公圣庙水月宫前那个摆摊算命的震大雷相士。他看她印堂平阔,眉精眼企,为白手兴家之相。最后断她:女生男命,终是不同凡响。

  六

  到了八月底,公元一九一九年那场前不曾见的大旱仍未见好转,水利局第三级制水似乎势在必行。又是一个燠热无风的夜晚,西恩·修洛造访黄家,谈及汇丰银行对外贷款的手续,黄得云强迫自己专心去听,心中却考虑如何启齿,接受英国人的建议,到他下榻的英皇大酒店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她再也忍受不了一身的汗味。她推敲着不是很熟练的英语,正为不知如何措辞而发愁。

  感觉到黄得云注视的眼光,西恩躲闪地垂下眼睑,轻轻地摇晃双手握住的白兰地酒杯,半晌才举杯抿了一小口,舐舐酒湿的双唇,又怕冷落了一旁的黄得云,抬起眼睛,朝她笑笑,笑出一脸忧郁的皱纹。借着酒精,西恩慢慢松弛下来,中分的头发再也不那么一丝不苟了,甚至没有缘由的乱了起来,而黄得云并没见他伸手去拨动它。西恩·修洛从一个望之俨然的银行家变成一个自我放逐的漂泊者。

  就是这一头弄乱了的鬈发,吸引了黄得云,使她有股冲动,想上去把西恩拥到自己的胸怀。我也同意黄蝶娘的推断,听她柔情脉脉地诉说着,令我发现了黄蝶娘温馨柔软的一面。

  那晚西恩告辞时,把房间号码告诉黄得云。

  “必须麻烦修洛先生下楼来带。”

  “为什么?”

  “大酒店的规矩不准华人踏足一步,特别是女人。修洛先生来香港不久,难怪您不知道——”

  英国人用手掌下端敲了一下额头,为自己的粗心而道歉,约好时间在酒店大堂见面。黄得云如约而来,身后跟着她的贴身侍女霞女,拎了一包女主人换洗的衣物。转过中环雪厂街角,黄得云记起英国人告诉过她,抵达香港那天,从皇后码头下船,没想到会遇到罢工,帮他拎行李的苦力,扛到半路突然听到工会吹笛子下令罢工,苦力把他的行李丢在路上,人跑了,只好自己拖到酒店,黄得云想象一个头戴帽子,手持拐杖的西装绅士弯腰拖着皮箱行李的狼狈模样,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平日酒店门口守卫的印度门房,开了小差不知去向。霞女战战兢兢躲在女主人身后,三步并做两步拾级而上,推门进去。大堂的大理石拼着漂亮的几何图案,光亮得可鉴人影。霞女蜷曲起脚趾,生怕滑跤了,举步艰难。黄得云也为酒店的堂皇气派所慑住,幸亏西恩适时地从一盆怒放的苍兰后出现,把她们带到电梯去。霞女一见那自动打开的电梯,像见到鬼似的,把包袱往女主人怀里一塞,转身便跑。黄得云强作镇定,为婢女的失态而道歉,跟着上了楼,照着指示走进浴室。

  关上门,黄得云打量里头的陈设,乳白色半圆形的搪瓷缸汪着一潭水,这就是抽水马桶吧,上面还有个半圆形的盖子。王钦山买办曾经当笑话说他带了个同乡上华商总会的厕所,那乡下人一进去跪下身来,把抽水马桶当洗面盆趴下去洗脸。缺水干旱期间听到这则笑话,黄得云却笑不出来。

  浴室另一头沿着白瓷砖墙下,有个贝壳型的浴缸,里头汪着半缸的水,似乎英国人未雨绸缪,担心万一酒店也制水,让黄得云白跑一趟败兴而归,预先替她留的水。多么细心体贴的男人!黄得云心暖暖的,一层层脱下衣服,连护卫肚腹的肚兜也解开了。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仿如卸下扛在肩头的重负,缴了械似的轻松,跨入温度适中的水躺了下来,让柔软的水一寸寸淹没她的肌肤。

  那仿如是一种躺在男人温柔的臂弯,久违了的感觉。黄得云闭上眼睛,每一根筋骨、每一个关节都松弛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应该起身了。打开浴室的门,原以为英国人不在房间,一见到西恩立在窗前的背影,她心一惊,下意识的举起双手掩住脸。脸上的胭脂水粉一定给洗澡的水蒸气弄糊了,她不能抬着这张脂粉半褪的脸去面对这男人的。黄得云遮着脸退回浴室,找寻消失在腾腾雾气中的镜子,抓过毛巾使劲地拭去水汽,镜子里映现了她需要补妆的面目。黄得云拿起眉笔,对住镜子里的自己,端详眼尾若隐若现的鱼尾纹。她不想补妆了,再涂上一层厚粉,只会使鱼尾纹愈清晰可见。念头一转,迅速地卸去脸上的残妆。

  她要以一个全新的面目出现在英国人西恩·修洛面前。

  西恩·修洛递给她一杯柠檬汁,无法不望着这刚出浴的女人。

  “下个月浅水湾酒店开幕宴会,不知道有没有荣幸邀请你当我女伴?”

  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不迭。

  虽是新来不久,从他推辞不掉的应酬中,西恩已嗅出香港的英国人,不论礼仪举止、生活方式仍然停留在维多利亚时代,尽管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他们当中也有亲友应征召去作战,接到家书形容战场血流成河,自叹侥幸能够从死人堆爬回来,也不乏有子弟在战场上光荣牺牲的,然而,也真难为这些英国殖民者,他们把自己关在南海一隅的孤岛上,无视于时代在往前,从每个星期圣约翰教堂礼拜的座位,到每年总督府庆祝英王的寿辰宴会席次,依旧是一丝不苟,按照阶级官位俨然划分。

  他要把这个借用他下榻的酒店浴室洗澡,刚出浴的女人带到殖民地讲究身分门第的社交圈,让她和那一般下巴高抬的绅士淑女平起平坐?西恩甚至不知道怎么介绍她,他对这女人的背景一无所知。那次他上黄家过中秋,黄理查德指着客厅那一堂硬木椅凳说是祖上传下的古董,如此而已。看这女人举止从容淡定,眉眼间一股精明,很难把她归类。她是个耐人寻味的女人。

  浅水湾酒店的开幕宴会,西恩·修洛毫无困难地想象宴会的场面,一定和新加坡、马来亚没有两样。一伙优越感十足的英国殖民者,他的同胞,他们在靠武力占领来的土地上以主人自居,肆无忌惮,到现在还以为世界掌握在大英帝国手中。

  出席这类的宴会,唯一令西恩·修洛不感到厌闷无聊的,可能就是统治者为了表示与被统治者种族间的平等,邀请本地所谓有教养、文明的土王贵族,在香港则是太平绅士出席宴会,点缀出地方风味色彩。西恩已经见识过本地的立法局议员、律师、医生,他们几乎清一色都是在英国受教育的高等华人,举止谈吐比英国人还英国。他们的夫人个个仪态雍容,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说得不疾不徐,完全大家闺秀的派头。

  香港华人西化的程度,要令南洋土王贵族自叹不如。他们在家中使用刀叉吃西餐,夫人女儿弹得一手好钢琴,开口可唱《夏日最后的玫瑰》,社交场合也是穿着束腰的西式长礼服,戴着缀花的宽边帽子,手拿着白色的遮阳伞出现在游园会上。西恩·修洛还是比较怀念穿着金线织的沙龙,难得一见的马来亚贵族妇女。

  西恩估计浅水湾酒店开幕那晚,宴会里衣香鬓影,一定少不了长礼服拖地,戴各式各样帽子,完全西式打扮的华人仕女,他可以让黄得云与她的同胞物以类聚吗?实在难以想象黄得云头戴花边帽子,把腰束得可扭断一样细细的模仿英国女人的装扮。

  为什么邀请一个名不见经传,也绝对不年轻的女人,而且居然还是黄皮肤的。

  “第一次见到你,”多年后,西恩把她的双手握在胸前回忆,“我以为你是理查德的妻子,比他大好几岁,你们不是有这种风俗?”

  (终其一生,黄得云的年龄对他始终是个谜。)

  之所以带黄得云出席宴会当他女伴,西恩自知是拿她来当挡箭牌,摆脱对他虎视眈眈的未婚女子们,特别是她们的母亲。在香港殖民者的上层社交圈里,西恩·修洛被形容成一位标准的绅士:身为汇丰银行经理,出身良好,更有一说是贵族之后,他外观整洁,喜着素色高雅衣饰,礼仪恰适,爱好运动,木球球技精湛。接触过他的都赞美他一口公立学校的贵族英语,对女性尤其和蔼庄重。

  用不着渣丁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对他眨眨眼,拍着肩膀说他是“殖民地最抢手的单身汉”,西恩不难从种种迹象瞧出端倪;应邀到银行董事长的府邸喝下午茶,恰巧也在座的女客是夫人的表妹,身上流着一半贵族血统。三军司令在美梨道军营旁山坡上的白色官邸草地上为他的侄女举行游园会,邀请名单西恩·修洛名列第一。辅政司的夫人早在两个月前就把裁缝请到家中为女儿缝制礼服出席浅水湾酒店的开幕宴会,为了请皇后大道中碧翠丝设计一顶新款的帽子,而得罪了圣约翰大教堂的牧师夫人。她听说西恩·修洛可能下星期去做礼拜,预备让她姊姊的大女儿戴上新帽子坐在显眼的位置,为了催碧翠丝赶制帽子而起了冲突。

  “老兄,看你有多抢手!”

  西恩·修洛把身子一偏:

  “她们要不到我的!”

  马臣士大班拍他肩膀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旁的夫人则花容失色。

  “喔,请千万别误会,夫人,我不是您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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