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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秘书毕竟矜持不住,也不无卖弄之意,等不及客人开腔,用他不咸不淡的广府话谈到他的新上司。

  “真真怪人一个,修洛先生跟以前几任经理很不一样。他们一到香港来,就让我带去参观古迹胜迹,像宋王台、望夫石啦,还有屯门的杯渡禅师石像、青山禅院等等——”

  “哦,这位修洛先生有其他兴趣?”

  “他一来,就找植物园。可怜我从来没有听过香港有一个植物园。”

  “是有的。在花园道的上头,不怪你苏秘书不知道,这植物园是不对一般华人开放的,听说只有一次例外,何东先生大病刚好,获得园林官特别许可,乘轿子进去植物园晒太阳——”

  “还是王老见多识广,原来不让我们进去的——”

  两人同时静默了下来。王钦山把玩手中晶莹碧绿的翡翠鼻壶,还是苏秘书打破沉默:

  “修洛先生说要看‘真正’的香港,对我们盂兰节设坛建醮,烧衣放食兴趣大得很,一听说潮州人演神功戏,非要我带他去看不可——昨天一早起身陪他过海到九龙城吃早茶,看茶客遛鸟——咳,简直怪人一个——”

  王钦山打听出西恩·修洛未带家眷,暂时下榻雪厂街和德辅道口的英皇爱德华酒店套房,说是非得等山顶那栋洋楼重新装修到合他心意才肯迁入。苏秘书说他的上司打算把屋子外观漆成蓝色,取名为“蓝屋”。

  “银行来来去去伺候了多少任经理,这般阴精麻烦的,总算第一次碰到——”

  “可不是吗,鬼佬一个人一个脾气——”

  王钦山表示同情。

  既然西恩·修洛孤家寡人一个,又是口口声声要看真正的香港,他灵机一动,何不干脆请英国人入境随俗,共度中秋节。他想到黄得云的贴身侍女霞女,做得一手精美地道的顺德小菜,借她到家里来做一桌酒菜,黄得云没有不答应的。自从那次他到“利源押”查阅账目,发现黄得云识高胆大,冒着风险胆敢收进一批清宫流散出来的珍宝赃物,从此对她另眼相待,渐渐将经营当铺的重任交付于她;又一手提拔她儿子黄理查德,让他从皇仁中学一毕业,就安排到渣丁洋行为马臣士大班效命,黄得云为报答王钦山,每次他上门,一定让她的贴身侍女霞女亲自下厨,烧制几道可口精致的顺德小菜来招待他。

  黄蝶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霞女自称是顺德人,其实来自番禹,她小时候还见过这女佣,传说她具有通灵的本领,能够在幽冥地府来去自如。我禁不住好奇追问黄蝶娘,没料她一反常态地守口如瓶,故意岔开话题:

  “那时我Great Grandma刚搬了新家,般含道的一栋小楼房,屋后还有个精雅的小花园,适合黄香赏月,结果就在黄家设宴款待英国人。”

  苏秘书对中秋过节的邀请,却是急得搔搔他已然光秃的头皮:

  “唉呀,王老,这可给我出难题了。您替我想想,银行每天接到多少请帖,少说也有厚厚一大迭,认真应酬起来,到明年冬至都应酬不完,南北行大商家的鱼翅席不知摆了多少晚了,到现在还轮不到呢——”

  王买办拿起翡翠鼻烟壶,狠狠吸了一下,先打了两个喷嚏,才不慌不忙他说:

  “那天香港会所的酒会,我也在场,赶着搭夜船到无锡收一笔账,也没多留。我们洋行的大班说过两天约修洛先生吃午饭,让我们多多认识认识——”

  苏秘书很注意地听着。

  “我是听你说修洛先生只身在外,请他到家里来过个中秋节,尽尽地主之谊罢了,如果苏秘书要陪家人团圆过节,我也不敢勉强——”

  四

  苏秘书还是来了。中秋节那晚,一进黄家,用戴金戒指的那只手把黄理查德拉到一旁,有点讪讪的:

  “修洛先生不放过我,非得陪他来不可——”

  “太客气了,苏先生,平常想请您都请不到哩!”

  为了礼貌,王钦山持着请帖,亲自邀请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他明知大班夫妇殖民地住久了,讲究论资排辈,阶级观念深重,不肯轻易接受邀约。果真马臣士大班瞥了一眼请帖,随手一摆,只说:

  “心领了。让修洛先生去吃月饼赏月,他孤家寡人一个,又是第一个中秋,我会鼓励他赴约的,你放心!”

  黄家为了接待贵客、上下着实忙碌了一番。去年重阳过后,黄得云母子搬出上环文咸东街堡垒似的“利源押”后院,在般含道找到了属于他们母子的第一个家。两层红砖砌的小楼房,镶着刻花彩色玻璃的前门对着马路,大厅铺着方形红砖,楼梯上去是三间卧房。楼房后小小的花园算得上精雅,周围遍植山茶、桂花、桅子、茉莉等四季花树,井旁棚架爬满了紫藤;依墙而建的一座半亭前,还种了两棵荔枝。花园依山而建,从下面往上看,直削的山壁上,围着绿色的琉璃栏杆,有如悬吊在半空中。当初黄得云就是看上这个小园才决定把家安置在这里。

  搬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黄得云的行为却十分异常。她看起来魂不守舍,经常被看到身穿深色的衣服,默默坐在半亭,眉头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是陷入一种深沉的恐惧,不时双脚猛跺,想要甩掉纠缠她的无限悔恨似的。不止一次,她惊跳起来,仿如看到什么恐怖的影像,双手紧紧攒在胸前,肩膀悚悚颤抖,好半天还心犹余悸。就这样,坐到天黑,孤伶伶一个。黄家上下没有人有胆子上来惊动她,新来的仆佣们躲在门后,拼凑他们听到的风声,把女主人异于常人的举动和山脚下文咸东街“利源押”附近的街坊对王福下落不明神秘失踪的传闻联想在一起。

  这个胖得像一座肉山的王福,本是王钦山买办的心腹,被派来掌管“利源押”当铺。黄得云为了效法十一姑,稳坐那张气派的雕花太师椅,幕后操纵当楼,不惜拿自己一身白皮肉来做交换,忍受王福那肉山在床上的种种奇癖,夜里当押后院传出时断时续的呻吟,把路过的行人听得头皮发怵,拔脚就跑。然后有一夜,呻吟声停止了,王福也奇异地失踪了。

  黄得云还是到她新家屋后的小园独坐,摒弃佣仆不让人服侍,她的贴身侍女霞女只好从二楼的窗口看下来——她常是这么远远地陪伴她的女主人,目不转睛地守候着她,准备一旦有意外发生,她将毫不犹豫地跳下窗去抢救。又是一个枯守静候的漫长午后,霞女从盖过眼睛虚笼笼的刘海后边窥伺着半亭的动静。奇迹发生了,她看到黄得云正弯下腰,拾起被风吹落的一朵黄色小花,轻轻拂去尘土凑近鼻子闻着花香,然后身子微偏,把小黄花插在发髻上,又细细地抚平了膝上的罗裙。呵,她的被恶鬼缠魇,勾走魂魄的女主人终于回过神了!霞女双手合十感谢上苍,赶忙下楼递茶拿扇上前侍候。

  西恩·修洛来家作客,黄得云早已恢复常态。她亲自招待,向贵客展示她的新家。英国人浏览客厅的摆设,很欣赏墙上镂空采光的花窗所造成的空间感,对一屋子的紫檀、黄花梨木家具尤其赞口不绝。为了布置新家,黄得云从“利源押”过期不赎的硬木家具精挑细选,找来做工精细讲究的成套太师椅、茶几,配上云石屏风,把屋里上下布置得古色古香。王钦山买办第一次上门作客,一进客厅,即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他摸着刚剪的西装头,寻思了半天,才琢磨出黄家这一堂椅凳橱柜原来是属于黄泥涌朱进士的。朱家败落之前,他曾经到进士府造访,难怪看着眼熟。

  王钦山心中暗叹黄得云这女人的好眼力。也真难为她,当铺库房堆积的家具中,她独独挑出这成套紫檀束腰带托泥圈椅,线条优雅简洁,还真的是明朝的古董,一件四面牙条有双风朝阳纹浮雕的方桌,配上瓷面圆凳,居然出色脱俗;还有墙角黄花梨的三足香几,品字栏杆摆古董的架格,若不仔细近看,还真看不出拼凑的痕迹,不像一切用现成的。王钦山感叹了。

  宴席上,黄得云亲自下座作陪。她银红丝织的短袄在灯光下微微闪光,衣服收腰窄身,下角裁成圆摆,是时兴的款式,袖子却短而宽,镶滚着西洋的白花边,映得她半截手臂更为白皙。觥筹交错中,她不止一次起身,轻扶罗袖用公筷为英国人布菜,客人似乎很欣赏炒牛奶、炊风鳝、野鸡卷几个顺德小菜。上甜点之前来了一道汤,黄得云趋身向前,把西恩·修洛的汤碗加满,客人注意到她领口边那只黄翅粉蝶已经停栖了足足一个晚上,并不因她衣袖牵动而振翅飞走。他哪里知道它是个纽结,出自霞女一双巧手,用黄丝线打出来的蝴蝶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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