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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艾默森先生出身苏格兰古老的贵族家庭,他夫人说查尔斯王子从她身边走过,虽然全副军装,人看上去很单薄,两只招风耳最突出。艾默森先生也附和,她说王子和五呎十吋高的新娘走在一起,好像缺乏英挺的气度。可能因为夫人是美国人,才敢形容得这么直率。”

  “啊,那些美国人——”

  黄蝶娘噘唇转舌,好像嘴里含了粒小石子,模仿情人奈德的语气,嘲笑美国人的粗鄙无文,否定了艾默森夫人的观察。她炫耀他贵族情人的辉煌家世。

  “奈德在上海静安路的文物商店,看到一批外销瓷,瓷盘当中印着他们艾肯斯家族的盾牌徽志,够伟大吧!十八、十九世纪的英国贵族家庭,流行从中国订购整套餐具,按照绘好的图案来烧——这些瓷器现在成了古董。”

  “姆,既然是外销瓷,怎会留在上海?一百年后给人家当古董卖给外宾?”

  黄蝶娘不理会我的疑问。她卖弄地大谈英国门户森严,阶级观念深重,晋身贵族除了靠血统门第世袭,另一个途径是武士捍卫国家,作战立了大功,受皇家诰封。奈德·艾肯斯的祖先是位善骑射、善比武的骁勇武士,在一次战争中退敌有功,受封为贵族。后代子孙几百年来一直住在自己的领地,保留贵族称号。巨大的府邸有罗马式的回廊、喷泉、花亭,他的父祖在庄园养鹰,喂狗,放马,猎狐,消磨时日。

  “你知道吧,贵族是不作兴有职业的!”

  黄蝶娘说奈德到东方来找寻传统中的梦幻,他在汇丰银行的信用卡部挂个经理之名,其实他的计划是完成一部东南亚自然植物史。

  “我是他的梦幻。”黄蝶娘双手抱胸,大言不惭地,“奈德当然是为了认识我而到东方来的。”

  艾肯斯夫人,奈德的母亲,她鼻子长长的,腰杆挺直僵硬,是位典型的贵族仕女,对于整洁和秩序,却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她甚至会不留情面地板起面孔命令管家戴上白手套,跟在清洁女仆后面,检查她擦拭过的家具、壁炉是否有掸得不够彻底的灰尘。她从小训练奈德控制感情,谨守礼仪,按照规定的时间进餐,散步,喝下午茶,祈祷,上床。

  “奈德陪他母亲出门,推门,拉椅子。一见她把香烟装上象牙烟嘴,当然立即开打火机为她点燃。”黄蝶娘抱着肚子笑,“最有趣的是走在路上,艾肯斯夫人命令儿子走在靠车道的一边,以防泥浆溅了她。他的眼睛不准离开她,必须随时防备有任何不测。可怜的奈德,小时候一听母亲唤他,以为又闯了祸,吓得躲到柱子后面——”

  一个季节两次,艾肯斯夫妇在伦敦郊外的宅邸宴请宾客,艾肯斯夫人亲自指挥佣仆装饰餐桌,擦亮银器,点缀屏风,一切按照她的要求安排就绪后,她换上银灰闪光的丝缎礼服,裙子长长地拖到地毯上,戴着珍珠串成的发冠,姿势优雅地摇着象牙扇,矜持而和善地与宾客周旋,她看来雍容而闲散,与平时判若两人。一等宴会结束,在门口送走最后一对客人,艾肯斯夫人立刻收敛她应酬了一晚的表情,卸下与丈夫和睦相亲的姿样,别过头去,相互各不理睬,上楼回到各自的卧房。第二天晚餐,夫妻各据餐厅的一端,遥遥相对,家中又恢复了冰冷的气氛。

  奈德恨透了父母亲的虚伪。为了逃离冰冷的家,他终日流连伦敦植物园的温室,挺立如塔的大王椰子、奇形怪状的仙人掌、狭长的大叶子斜斜披垂的芭蕉,总是给他无限逻思,他向往阳光灿烂、奇花异草终年盛开繁茂的热带。

  他最大的向往是当个漫游者。多年来他足迹遍至东南亚各个小国,其中不乏令他难忘的经验。柬埔寨的安哥窟,被丛林荆棘掩埋千年之后,重见天日出土,奈德赤足登上通往神庙的石阶,月光下一级级往上走,使他禁不住双手合掌膜拜起异教徒的神祇。为了采集热带高山植物做标本,奈德爬上菲律宾人迹罕至的偏远山区,下山后才听说那儿是凶悍出名的食人族聚居的大本营。

  黄蝶娘喋喋不休地说着奈德的身世过往,我的脑中不断浮现传说中另一个背景酷似,喜爱采集热带植物做标本的英国人——西恩·修洛。所不同的是他早生了半个世纪,他的母亲修洛夫人是个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仕女,对秩序、道德以及节制克己的美德更是加倍的执着。西恩·修洛也是为了逃离他那个只有更冰冷、更伪善的家而展开了他的东方漫游。他也曾经任职于汇丰银行,与黄蝶娘的曾祖母黄得云有过一段千丝万缕的牵扯。

  历史显然在黄家头尾这两个女人身上重演。不过,由于爱屋及乌,加上年代久远,距离造成了美感。在我眼中的西恩·修洛,外形上绝对不像黄蝶娘口中的奈德·艾肯斯,除了其貌不扬之外,还那么不堪。然而,也因为上述的原因,对西恩·修洛内心世界的捕捉,也相对的难以掌握。

  的确,西恩·修洛是个不可捉摸、莫测高深的英国绅士。

  三

  公元一九一八年,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已近尾声。上半年结算完成后,香港汇丰银行这栋白色古希腊的建筑,从科林式的圆柱后传出高层经理人事变动的消息。贷款部的经理康奈利先生在服务银行十二年之后,即将离职回返英伦,接他职位的是从吉隆坡转调来的西恩·修治。传闻这位至今仍然独身的英国绅士是马来亚人崇拜得像神的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的后代。

  大英帝国的东南亚殖民计划中,本来对炎热潮湿、榛莽丛生的马来亚兴趣缺乏。殖民者把眼光放在盛产香料的印度尼西亚群岛,以及暹罗、柬埔寨等土地肥沃,历史悠久的王国。为了控制马六甲海峡的海军和商业地区,才可有可无的占领了马来亚。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商人在当地开采锡矿生财,又有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东探勘出马来亚的季候生态颇为近似巴西的热带雨林,于是从伦敦的皇家克佐植物园温室将巴西的橡胶树这种热带植物移栽马来亚,结果试种成功,时为公元一八七七年。从橡胶割下的乳液可以制造汽车轮胎,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为马来人创造生机,而英国殖民者则大获其利。

  究竟西恩·修洛是否与修洛爵士有血缘关系?几年前,西恩乘坐“约克郡”轮船抵达槟榔屿,人尚未下船,吉隆坡的土王贵族便争相盛传修洛爵士的后人为了承继马来亚橡胶园的权益而来了。传说他神出鬼没,足迹遍至马来亚各个角落,住过沙劳越部落传统的长屋,远涉沙巴,深入木鲁特族的聚居之地,对这遍植橡胶的地块了如指掌。土王贵族们猜测,西恩·修洛以任职英资银行为掩护,实际上是为照顾修洛家族庞大的利益而来。

  与西恩·修洛有过交往的,都觉得这个英国人莫测高深。他在吉隆坡离群索居,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也引起了同事间的好奇与猜疑。他孤独地住在丛林深处一栋红瓦绿墙的大房子,前面有一个宽阔的大阳台。屋子里遮阳的百叶窗终年半闭,透着神秘。偶尔在休假周末,他会被看到瘦高的身子,穿着剪裁合身的浅灰色猎装,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装扮得像个出游打猎的英国绅士。

  西恩·修洛并不是去猎取奔窜山野的珍奇异兽,切下头来制成标本,挂满了一屋子。据说他的兴趣是植物,深入热带雨林采集丛林高山稀珍的奇花异木,把稀罕珍品寄给伦敦皇家克佐植物园,以供研究。当年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的橡胶树就是从这个植物园的温室移栽到马来亚的。两个姓修洛的英国人,也许不仅仅是一种巧合吧?

  我认为西恩·修洛是为了探查香港的草木花卉而申请转调的,我翻阅过一本《香港植物志》,作者是乔治·班逊姆,一共搜集香港所产的花木名目一千零五十六种,西恩极可能受这本植物志的影响,对岛上草木种类的分布产生兴趣,而来一探究竟的。

  “按照地理位置,香港是中国大陆的终点,同时又是南方热带的地点,”班逊姆在序言上写道,“香港所产的植物,可以北至西伯利亚南部,南至非洲南美洲都可找到它们的族类。至于近处的印度、南洋、日本的植物与香港关系的密切,自不待言。”

  黄蝶娘对我的推断大大地不以为然,她斩钉截铁地宣称:

  “西恩·修洛是为我Great Grandma而来,他被邀到黄家中过中秋,从此对她念念不忘。”

  而无意之间撮合两人的,竟然会是渣丁洋行的买办王钦山,他曾经陪同洋行大班马臣士先生出席汇丰银行为西恩·修洛举行的迎新酒会,眼见应邀而来的宾客,不论华洋,争先恐后上前自我介绍攀交情,惟恐巴结不上这位新到的财神爷。王钦山立在一旁,并不加入众星拱月的行列。他托了托玳瑁框的眼镜,小眼珠在镜片后打转,心中盘算如何抢在众人之先笼络这新来乍到的洋经理。王钦山正计划插手黄金投机买卖,需要借重银行洋人的职位收取国际金价起落的情报,相互配合炒卖获利。

  第一次世界大战拖垮了大英帝国的经济,曾经操纵世界货币汇率涨落的英格兰银行已然雄风不再,英镑牌价日日贬跌,黄金价格却节节上升,与英镑挂钩的港市无形之中低贬。王钦山眼见港府当局对经营金银买卖的炒家只按照牌照费收入,并不加以制止,他认定此时是买空卖空,便于投机的好时机。

  他听说上环一家钱庄的老板串通渣打银行的洋经理,互相勾搭炒卖黄金,市市获利,捞得钵满盘满,最近在坚尼地道购入一块地皮,预备大兴土木盖一栋堂皇的府第,与大富豪何东先生在西摩道的“红屋”别苗头。王钦山早已有意在半山区觅地建筑一栋依山面海的花园洋房,他的愿望还得靠这位刚上任的洋经理来促成。酒会上王钦山一旁冷眼旁观。他打听出西恩·修洛对随侍一旁的华人秘书颇为倚重,一遇有交际场合,苏秘书必是如影随行,似乎视新任上司为奇货可居,防护得滴水不漏。

  王钦山决定先从这潮州人下手。趁中秋将到,拎了篮刚下船的天津鸭梨、两盒苏州月饼登门拜访洋人的亲信。头秃了大半,食指戴了只足足有三吋长的赤金戒指的苏秘书,老远笑脸相迎,对渣丁洋行买办纡尊降贵来访直嚷承受不起。

  王钦山何等人物,一见苏秘书卑恭中掩藏不住一副挟洋自重的嘴脸,有点后悔亲自出马折了身价,让这小秘书与自己平起平坐,失了身分。然而炒卖黄金非同小可,顷刻间可富如王公,转眼也可以倾家荡产。除了运气,就看搭档的洋人是否可靠,万一被出卖,虚做电讯情报,国际金价已跌,仍然买好,不只赔尽先前所获,为补贴损失,脱身后可能一无所有。他此行的目的是旁敲侧击,打探西恩·修洛的人品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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