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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即使不过份认真,也能听出这故事里有些禅意,一些和生命密切相关的神秘的根须。有时候,一桶淡水能抵得过万两黄金,有时候,为贪些许银钱,又赔上了性命。这人世原就是一支迷人眼目的万花筒,值与不值,就得看各人的慧根和慧眼了。徐老先生说得好:

  “我不会劝人信奉什么,至少,经过那一回,我确信我和我的朋友,几家十多个人的性命,是凭空捡来的,假如不遇上海盗船,不得着那一桶淡水,那片汪洋大海,不早就成了咱们的坟墓?我哪还会坐在这儿,慢慢吞吞跟你们说这个故事?”

  他这番话总是真的。

  吝啬(故事三)

  谁都知道那个背着竹篓子拾荒的老头儿很穷苦,又很孤独,他住在一条潮湿又脏乱的小弄里,一间自搭的小竹屋,还不及较好的猪棚那么宽敞。一般论说,都把富人过份节俭当成吝啬,像这么一个穷而孤苦的老头儿,即使对他自己很吝啬,旁人也都把他当成节俭了。

  实在讲起来,这条狭巷里,原有许多户拥挤着的人家,这些人家都对拾荒的老头儿很好。穷苦是一回事,若说孤独,多半是他自己有意造成的,那是一种积习很深的孤独的怪癖。他每天天不亮就起身,背着他的竹篓,手里拿着竹夹子,出门去捡拾破烂,这条街,那条巷的穿梭着,飘荡着,一直到天黑亮灯时,才背了满筐的破烂,拖着沉重的脚步转回来。

  他不太爱理会那些邻居,连点头招呼都显得极为勉强,这样久而久之,一座孤独的墙便筑成了。他这样劳苦奔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说,也没人知道。

  拾荒的老头儿在他本身的这个苦行业上,显得异常的刻苦,异常的勤快,无论是起风、落雨的日子,无论是炎夏或是寒冬,他从不中辍他拾荒的工作。夜晚他挑着灯,在他的小屋门外,把他捡来的破烂细心的整理和归类:瓶归瓶,罐归罐,纸归纸,铁归铁,他的小屋里外,都堆满了这些东西。

  “照理说,他这么勤快,一个人赚的,只供他一个人花用,怎么算都该够了!”邻舍们背地里难免窃窃的议论著,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关心。

  “是啊!看他终年没吸过烟,喝过酒,没穿过一件新衣裳,他总不会吝啬到连他自己也不顾罢?活了这么一把年岁,快要入土的人了,省给谁呢?”

  “节省到吝啬的程度,这种人就是笨人!”一个略有些程度的先生,摇头晃脑的作结论说:“他眼前都已经没有路了,若不是真穷苦,那就是个整脑袋瓜子,人生在世,穿吃二字,他难道真想抓着钱财进棺材?!”

  但拾荒的老头儿听不进这些,他的日子仍然那样,像刻在板壁上一样的没有变化。他头上戴着一顶缺了边又破了洞的灰毡帽,穿着灰黄的打了补钉的衣裳,佝着腰,早出晚归,像一只蚂蚁般的忙碌着。早上一付油条烧饼,中晌和晚上,照例是一碗阳春面,他喜欢在路上叽叽咕咕的自言自语,夜晚回来时,沉重的竹篓坠歪了他的肩膀,但他仍会故作轻松,幽幽的哼上几句什么,……有时彷佛是京腔,有时彷佛是俚曲,但也只是没头没尾的那几句,中间夹着他疲乏的喘息。

  议论不出结果的邻居们,只好把他当成怪人看了。

  “他信奉些什么呢?他既不烧香,也不拜庙,……教堂的传教人扯着他散单子,他反而白人家一眼。他长年咳咳喘喘的,连一付药也没抓过。他只是白白的在捱日子罢了!”

  不过,拾荒的老头儿似乎全没有捱日子的意思。在一个落雷雨的夜晚,他就发了病,躺在他的床上咽了气了。一天之后,邻舍没见着他背上竹篓进出,跑去探望,这才发现他业已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死后,有关机构会同处理他的丧葬事宜,这才发现他床底下的积蓄。

  他的积蓄放在一只破肥皂箱里,分装在两只有盖的奶粉罐里,大罐装有整整齐齐的六迭百元大钞,一共是六万块钱,上面有张纸条,字迹是他自己留的。歪斜笨拙,但并不潦草。纸条上写着:“第三回捐献款十万元,无名氏捐。”……小罐里只有六千块钱。上面也有一张他手写的字条,写的是:“这是本人丧葬费,本人死后,请仁人帮忙,即用此款办理埋葬,葬法火土不计,唯火化较为便宜,若有余款,祈并入捐献款内送出为祷。”

  “啊!原来是这样的?!”早先下过结论的那位邻舍红着脸说:“我只见到他生前吝啬,没想到他……他竟然是一条吐丝的蚕?!富人用钱赚钱容易,不像他用手去捡破烂,积钱是一毛一毛的积,积到这个数目,有多难!”

  “这回算你比方对了!”另一个说:“你没见着字条上写的第三回了吗?那就是说,这些年,他业已捐出两个十万啦!蚕吐丝,不吐完了不止。”

  “天啊,两个十万,他竟然全拿去捐掉了!”一个低矮又肥胖的妇人,在一片低戚的谈话之中,单独扬起了惊诧又似乎惋惜的嗓子:“这……这真是想也不敢想啊!廿万,好样的一幢房子、冰箱、电视、……什么全都有了!他若是早几年就亮出这许多积蓄来,甭说成家难,论买也买得一个人,如今怕连儿子全有了!”

  “算啦罢,大嫂。”爱下结论的那位先生又昂起头来,带着一付鹤立鸡群的先知的意味说:“你没听老古人说过,人各有志,志各不同,他要是跟你抱着一个想法,他,呃呃,他就不是一条吐丝的蚕啦!”

  夜朝深处走,白花一朵采的羽放着,尽管我有这份闲情,这些故事却是说也说不完的。若把每一个人生缩成一朵羽放的花,让它开在夜初起时,复在夜央落下,那么,这世上真是个落英缤纷,不忍践踏了。谁没有一段经历,经历尽管不同,而终结都是一样,一样的气化春风肉作泥。但有人明知,却不看那些,只重在生时的那份不同,人生的意味,就系在那些不同的颜面上罢?

  我的镜子,是一面锈蚀的古铜,即使勤加拂拭,也只能映出一片自我的朦胧罢了。我在哪儿?而你又在何处呢?夜末央。花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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