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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瞧罢!”我说:“这艘船,敢情像咱们一样,是逃难出来的,他们一定带有充足的淡水,咱们哪怕是花再多的钱买呢,只要他们肯匀出一桶,哪怕是半桶淡水,咱们也有救了!”

  “说也怪,尽管咱们没命的挥舞着手巾和被单,那艘机帆船却一直远远的尾着咱们,并不靠过来,这样,又熬过了大半天,到了黄昏时分,他们才驶近了。等他们朝天开枪,喝令咱们全数站上甲板,咱们才弄清楚,那是一艘盗船……若是在平常时日,遇上海盗,总是很怕人的事情,因为他们搜劫财物,一向是很不留情的,不过,如今的情形不一样了,咱们宁愿把全舱的细软财物,全数用双手捧献出去,只求对方能给咱们一点淡水。

  “果真那是一艘海盗船,由南方海面上有名的海盗首领董小麻花领着。那艘机帆船追上咱们的船之后,立即抛出飞爪,钩住咱们的船头,然后伸出长长的挠钩,搭住了船舷,七八个大汉,在两船相接时,纵身飞跳了过来。海盗头儿董小麻花带头,站到甲板上,亮出枪匣,摆出一付凶神恶煞的样子说:

  “舱里有枪的,快把枪给扔上来!咱们这是最后一笔买卖,不希望见红。”

  “您甭紧张了,董大爷。”我说:“咱们都是些拖家带眷,逃难的人,哪有枪枝?几天头里,初初出海,不巧遇着匪的机帆船,一阵机枪扫射,把咱们船尾的淡水桶打穿了,淡水几乎漏光,硬熬命,熬了四天,如今全动不得啦!您要什么东西,您尽拿罢!”

  “用不着装可怜相!”董小麻花说:“咱们登上每条船,全听的是这个,听都听烦了!这是咱们最后一笔买卖啦,干完了,就得散伙另找出路,咱们也是在逃难,——沿海靠不了船啦!”他说完话,朝左右一呶嘴,立即有人来,用枪口抵住了几个在甲板上的男人,另外有两个下了舱……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咱们一心逃离匪窟,偏又在汪洋大海上遇着了海盗。

  “董小麻花看来是个冷酷无情,又没有心肝的家伙,他的老巢也被捣掉了,仅靠着几艘盗船,在海上飘流,大伙儿都算同病相怜,他不该光顾着贪财,硬是用枪口和刀尖逼着人开抢?!但这只是心里话,怎敢当着他说出来,不顾自身,还得顾着一船家小呢!

  “董小麻花的手下人下了舱,正像饿虎扑进羊群里,攫着包袱和箱匣,只管朝上扔,凡是扔上舱面的,就有人把它扔到那边的船上去,除了钱钞、首饰,这些贪心的海盗连女人小孩的衣物也要抢走,这简直不像是抢劫,却像是大搬家。

  “女人在舱里哭嚎着,跪地哀求,董小麻花把脸抬得高高的,听见只当没听见,他们抢完了一舱细软不算数,又进入后舱抢食物,这时刻,小麻花的副手,——一个脸生朱砂记的汉子说话了,他说:

  “‘算啦,舱里有一大窝女人孩子,吃食东西,留给他们好了!这条船上缺水,咱们抬一桶来送给他们,这不算抢劫,算是一场交易,算他们拿财物换水!’他转脸朝着我,问说:‘你们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我和那几个经商的朋友,没口的答说:‘钱财是身外之物,如今,诸位肯赐咱们一桶水,就等于活了十七口人的性命,咱们哪有不愿意的?!’

  “那时,天已黑下来了,盗船上挑起马灯,搭上一座跳板,几个红尾毛绿眼睛的海盗,果真把一大桶水,用滚桶的方法滚了过来。你说奇怪不奇怪?若照一般情形来说,遭到海盗洗劫,原是一宗不幸的事,咱们随身所带的财物原不在少数,被劫之后,真个是囊空如洗,一文不名了;但意外的得着那桶水,救活了几家人的性命,当时,我眼见那桶水滚了过来,真比看见斗大的金元宝还要欢喜呢!

  “那艘盗船抢掠之后不久,就趁黑驶开了。咱们失去了钱财,却有了食物和水,就那样,顶着惊涛骇浪,熬过好多日夜,总算平安驶达了一座由国军驻守的前线小岛……小渔船过大海,算是一宗奇迹,海盗船劫财后送咱们一桶水,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谁知更奇的是那只盗船的遭遇,——这是后来咱们才听讲的。

  “原来,董小麻花率着的那只盗船,劫得了咱自们的财物之后,因为争分赃起了大争执,又因拆伙的事,七嘴八舌闹个不停,在海峡里,他们又遇上了反共救国军的巡艇,董小麻花不听劝告停船受检,反而先开了枪,他的那个脸生朱砂记的副手,被对面还击的枪火打中左肩落了海,当头就被驶过来的巡艇捞救起来了!

  “海战在黑夜里进行,巡艇的火力很炽烈,盗船抵不住,只好掉转船头朝西逃,巡艇开枪追击,也把盗船的淡水桶打穿了。

  那只盗船没了淡水不说,连马达也被枪弹击坏了,只好横在海上飘流打转,那滋味,怕比咱们还惨得多。有一天,另一条巡艇发现这艘盗船,把它拖了回来,盗船上的人,连董小麻花在内,都已经干死了,仅余下两三个奄奄一息的被救活。救国军问明他们的原委,没收了那艘船和他们所携的枪械,又根据朱砂记的汉子的供述,把他们劫得的物品送还到咱们手上。

  “真的,我不愿意谈论古老的因果,如今相信因果的人,已经不多见了。事实是那个脸生朱砂记,肯同情咱们落难,送水给咱们活命的汉子,只是臂膀受了点儿擦伤,立时就被捞救起来,没吃干渴至死的大苦头,同时,盗船上得能活命的那几个汉子,正是那夜替咱们送水的人,即使扯说这只是巧合罢,也未免太巧了!”

  徐老先生的两个孩子,如今已经大学毕了业,在社会上做事了,他本人闲着没事,常把他本身经历的故事讲给人听。讲到那脸生朱砂记的汉子,徐老先生管他叫老郑,老郑这个曾经是海盗副头目的人,几家逃难的,却把他当成了活命的恩人了。

  “你说老郑吗?……他被巡艇捞救后,押送到支队部去,他坦承是干海盗的,愿意改过自新,再不为非作歹。救国军便收容了他,当了突击兵,干了好几年才退役,回台后卖过两年估衣,也帮人磨过两年豆腐,如今也老了,在一座庙里帮人扫地,他信了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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