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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当然啰,”张先生也打圆场说:“我们当然不能以学历、职业论人的人品高低,租房子就是租房子,不比学校选教员、公司选职员,要看那种毫不实际的捞什子文凭。总而言之一句话,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好人的知识愈高愈好,坏人的知识愈高愈坏!”

  “哎呀!你们说来说去,还是一堆空话。”钱太太说:“我看,先帮韦姑妈把租条子贴出去再讲。有人来租房子,我们做邻居的都帮韦姑妈长长眼,一个人看人,也许会看错,大家都看,决不会都看走眼的。”

  邻居们虽然吵吵嚷嚷,人多嘴杂,看法和意见都不太一致,但帮助韦姑妈办事的热心,却都够真诚的。张先生和钱太太两家人全家动员,帮韦姑妈打扫要出租的那幢房子;钟先生自己买了红纸,帮她写妥一大迭招租条子;王大叔端了一盆浆糊,拿了一把刷子,跑来说:

  “我虽是粗人不识字,但看过很多字,还不至于把条子贴倒了,我就讨个跑腿贴条子的差事好了。”

  在这种人挤人的城市里,只要是有人出租房子,立刻就有人撕下浆糊没干的条子,气咻咻的跑上门来询问,唯恐来晚,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条子上午贴出去,中午就连着来了两个,一个是杀猪卖肉的,人长得肥胖结实,标准的大块头儿。张先生看了,说他满脸横肉,又干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买卖,如果有一天他多喝了几杯酒,弄得人猪分不清了,那岂不是惨焉乎也?钱太太是茹素的佛教徒,怕闻猪肉味——也许跟戒烟的人怕闻香烟是同一个道理——避免引动馋虫,因此,她附和张先生的看法。钟先生把街头人物称为市井之徒,看也没认真看,就大摇其头。 只是钱太太认为卖肉是正当行业,油水多,不致拖欠租金,赞成租。

  “只是怕他弄脏房子罢了!”她说。

  但钱太太一票对三票,意见没能成立。

  另一个是搞不清哪行哪业的中年人,瘦削,凄苦,他说他干过临时演员,推过贩卖车,跑过保险,当过电器推销员………他有老婆和一大窝孩子。几个邻居看了,全部摇头。等那人一走,张先生说他猴头猴脑,钟先生说他绝非善类,王大叔记得他曾经来赊过三瓶酒,从没提过还字。钱太太乐从众议,也投了反对票。

  韦姑妈当然完全相信这群热心的好邻居了。

  第二天,来了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绅士,穿着一身笔挺的高级呢料西装,皮鞋亮得照见人。他留着两撇八字须,叼着一支雪茄烟,臂弯挂着手杖,昂然走来问房子,邻居凑过来问他的职业,那位绅士用不太纯正的上海话说:

  “我是一个文化人!”

  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来,散给每人一张印满了头衔的片子。上面印的是某某周报的发行人兼社长,某某杂志的总编辑,某某外国报纸驻台特派记者……看样子,真是一副文化气味。

  “失敬失敬,”钟先生急忙迈前握手为礼说:“您这样的人到陋巷和我们为邻,那真太好了,太好了!”

  张先生也点头为礼,因为对方那股高人一等的气派,使他根本失去了判断能力。王大叔是开店的,见识有限,一见这位绅士可能是个有钱的人物,住到这儿,自己店里日后可能多一位大客户。钱太太认为这种人物,不像一个下等赖皮的人,大家都点了头。当时,韦姑妈也就高高兴兴的带着这位绅士去看了房子。

  绅士姓郭,叫郭博里,他说他人口简单,只有一个太太,一个下女,没有孩子。郭先生看了房子,并不太满意,认为房子小了一点,不够气派,但他对于种植了花木的院子还是点头称许,认为很难得。

  “那我就看在这片园子份上,租下它罢!”他说:“其实,公寓的房子,要比这儿方便得多,就是不能有园子和这许多花木,太没有文化气味。”

  房子便这样租定了,新房客郭博里完全依照合约,先付了一万五千块钱押租和三个月的租金,一共四千五百块钱,第二天他就带着太太和下女搬过来了。他的家具很新,也都非常堂皇,所有电器用品,多半是外国名厂的进口货,韦姑妈去看过,形容说:那种豪华的气派,使她不敢坐下来。

  但这个高贵的绅士邻居住进巷里之后,也曾使邻居们微微感到失望,因为郭博里昂首阔步的进进出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彷佛他们硬是低人一等,不配和他交往。郭博里的太太更是如此,她出来,总是牵着一条白狐狸狗,连狗也有它主人夫妇那种目中无人的味道,甚至公然蹲在人家门口拉屎。

  王大叔盼到一个顾客倒是真的,那是郭博里家的下女阿花,一来就是赊东西,柴米油盐全列在单子上,先叫王大叔送货,说是到月底打总结账,王大叔心想: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横竖郭先生住在斜对面,又跑不了,挂帐让他挂就是了,也许有钱人习惯上是月底算账的。

  到了月底,王大叔去收账,阿花说:

  “先生到外埠去了,要一些时才能回来,下个月再结也是一样。”

  到了下个月,郭先生又不在,仍然是下个月。

  三个月过去,韦姑妈去收房租,下女阿花挡住她,说是先生在睡觉,关照不能吵醒他。隔一天夜晚去,下女阿花又挡住她,说是先生和太大都已经睡了。韦姑妈等着房租贴补家用,一连跑了四五趟,不是没起床,就是已经睡了,再不然就是外出有应酬了。甭说人没见着,连门都没能进得去,真是租出去的房子,就不像是自己的了。

  最后一次,韦姑妈在门口等着了要出门的郭博里,委婉的对他提到房租钱。对方轻描淡写的说:

  “噢,真对不起,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转眼三个月,你不提,我倒忘了!……我现在有事要出去,改天我写张票子,要阿花替你送过去就是了!”

  韦姑妈只好等着,一个改天拖了一个月,再找到郭博里,得到的是另一个改天。接着是改天一定,改天无论如何,改天铁定铁定等等。韦姑妈有再好的脾气,再大的耐性,也不禁困惑起来,对几个老邻居诉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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