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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她也思量过,即使有话,说了也没有用的,她担不起顶撞公公的罪名,阖村姓朱的人,没有一个人了解她,为她说话的,只有账房老杜劝过朱二大爷说:“甭生气了,二大爷,小孩儿家,不懂事,你气坏了身子,犯不着呀!”

  “哼,这贱丫头还小呀?”公公指着她说:“实跟你说了罢,扫帚星,万金他日后若没好歹便罢,真要有什么好歹,你得陪他死!”

  还能怎样说呢?朝宽处想,也许年老的公公失去了儿子,被薛大疤眼那土匪逼疯了,她不能怨恨他,只有怨自家苦命罢!两眼漆黑的朝前熬着,等着未来的日子里或许会发生的转机。不过,银姐看得出,自己的希望是很渺茫的,做公公的仍然把买枪添火当成要紧的大事,朱家老庄的枪队时常聚合起来亮威给他们自己看,薛大疤眼那边,连消息全听不着了。

  银姐仍跟往常一样,到河口去挑水。

  河对岸那座小茅屋里有一个瘦削的老妇人,也到冰壳上来,找一处冰窟窿洗衣裳,银姐早些时就隔河望见过她,跟一个黑黑壮壮年轻汉子在修整茅屋外的围篱,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接近过。她平时瞇起眼望见的人物,都只是些活动的风景。老妇人望着她,银姐照例低头做她自己的事,老妇人却先开口说话了:

  “可怜见的,你身上穿得太单薄了!”

  银姐没吭声,几个月的童养媳,使她变得笨拙起来,受呵受责惯了,乍听到怜悯关顾的言诺,倒有些被什么东西击撞着似的晕眩。

  “还亏他朱二大爷是什么一族之长呢?!”老妇人又喃喃的说:“虐待童养媳,就这么虐待法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银姐。”那个低声的说了,一面用扁担穿套在水桶绳子上,有要担水走开的意思。老妇人扯了她一把,又抓起她冻得生疮的手,握了一握说:

  “瞧,手背全冻裂了!你不用温水常渥渥,搽些蚌油,哪能再做活?……听说你是朱二大爷花钱换回来的?买匹牲口回家,也该妥善调护,甭说是儿媳了!”

  银姐眼一红,滴下泪来了。她原想在冰壳上多站一会儿,多听这个陌生的老妇人说些温暖人心的言语,但她心里很骇怕,理理扁担两头系子,蹲身担起水来。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里很想亲近那个老妇人,而又身不由己的拔脚逃开?

  不过,这只是开初才有的情形,一冬之后,她就跟那老妇人和她的儿子混熟识了。老妇人姓铁——一个极稀少又好记忆的姓氏,儿子叫铁锁儿,锁儿原是乳名,因为没进过塾,就连耕带耙的叫起铁锁儿来了。

  “你问咱们怎会孤伶伶的住在坟茔摊子边上?”清瘦的铁大娘跟银姐说:“真是的,咱们为什么要靠近朱家老庄单独住家呢?——我宁愿亲近坟里的鬼,也不愿亲近姓朱的那一族人。银姐你有眼看得见的,朱家老庄附近,除了姓铁的母子俩,还有没有旁姓的庄子?”

  铁大娘怨苦的说起缘由来,怨当初死鬼老铁没长眼,靠着朱家的田产,买下了七亩三分地,为了迁就田地,不得不搬到这儿来。

  “人靠地,地靠天,”她说:“明知朱家不是好邻居,也为了迁就田地,捏着鼻子搬过来了!……天晓得我们受了朱家多少折磨,咱们的田地,围在朱家的地当央,每遇着耕田,朱家总磨难着铁锁儿他爹,又是耕牛作践他们的禾子喽,又是犁耙弄坏了他们的田埂喽,他爹是个牛脾性,跟他们粗着脖子力争,你那公公出来拉弯子做调人,硬逼着咱们把田地卖给朱家,每亩只出三斗粮,他爹就是这么气得吐血,抑郁死了的。”

  银姐听了,很想安慰几句什么,一时又吐不出言语来,楞楞的,不知怎么是好。过半晌,才迸出一句问话说:

  “大娘,后来……田地卖了没有呢?”

  “要是卖了,我母子俩靠什么活?”铁大娘说:“正巧那年县城里的谢县长下乡来修九叉河堤,我拦着他下了三脆,谢县长跟朱家去讲,才把事给压下来。欺压我们算什么,转眼又不是遇着更凶更狠的了嚒?朱二大爷想保住儿子,还是多积德才行。”

  铁大娘虽有些怨着朱家,但对银姐却是够关顾的,酸苦贫寒的门户,虽无法在银姐饥时送饭,寒时添衣,至少有一份灼灼照人的心意。春天开了河,流水把两岸隔开了,河面虽不甚宽,但不像河面封冻时那样接近了,银姐下河崖洗衣或是担水时,也只隔岸望着那座丁头小屋,望着铁大娘母子俩活动的影子。

  朱二大爷的脾气,随着小金儿陷身贼窟的日子,越变越火暴起来,银姐也觉出自己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她在黑夜的柴房里,睁着凝视黑暗,想过很多很多的事,也想过偷偷的逃离这个地方,但爹妈带着弟妹,不知飘流到哪儿去了,就算找着他们又怎样呢?世上有那样贪图钱财,肯割舍女儿的父母,难道他们不会再把自己卖到另一家去,受同样的苦楚?!……索性死了罢!当她这样想时,忽又觉得很骇惧,很不甘心。虽说那瘦小孱弱的背影在记忆里变得很淡了,但他总是她未来的丈夫,她得耐心的等着,也许他会回来的。

  不过这点儿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她关在村子里,并不晓得外间的变化,只听人说朱小乱子带着朱家十个汉子,到青龙镇上去买粮食,跟一群人起了磨擦,接着火气勃勃的开了枪,双方都有人挂了彩,而那群人恰是薛大疤眼手底下的,由薛大疤眼的二把头施耀钱领着,施耀钱在这场枪战里被一枪打瞎了左眼。这事发生之后,隔不上两天,老庄守寨的人,就在寨外的叉路口发现了朱小金儿,他浑身被剥得精赤条条的,捆在一支粗大的木桩上,前身有很多处刀搠的血窟窿,连肠子都淌在外面。

  朱小金儿的尸首被运回庄来,朱二大爷相信凶死鬼不入宅的传说,把尸首停放在祠堂里,上面盖了一层压着纸钱的白布。银姐被人替她穿上孝衣,拉到祠堂去守灵,她没敢试揭那层蒙尸的布去看看死者,她也没有哭,只是楞傻着,抬眼看什么,全是青的,黑的。

  朱家族里的人,为着这宗事情,争争嚷嚷的喧腾了一阵子,无非是要替小金儿报仇,朱二大爷更咬牙切齿的打算盘,怎样添枪买火,怎样计算薛大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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