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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不过,开设染匠坊的老阔许小老汉并不忙碌,他只是坐在放染料的房子前面,喝茶或是吸旱烟,精打细算的计较着若干颜料染出了多少布疋?小老汉的老婆,镇上的人都叫她白牡丹的,她跟小老汉一样的闲坐着,不过,丈夫看管的是染料,她看管的却是晒场上的布疋。

  “不看着行嚒?”她跟街坊怨苦的说过:“整打整抖开来的一疋布,扣去缩水的折头,收布时一查,一头被剪刀绞过了,量一量,菩萨妈妈,差了一丈五尺三啦!……这些染工,哪是染工?不全是贼嘛?”

  照说,白牡丹不该是这么个小器的女人,偏偏却小器得很,不过,话到歪嘴徐四叔的嘴里,就不是这么说了,他会把这种事,全编派到许小老汉的头上:

  “牡丹插在牛粪堆上,香还没香出来,臭先臭上了!许小老汉是那种人,他老婆敢不小器?”

  歪嘴徐四叔哪怕说破了嘴呢,许小老汉却不在乎旁人在背后怎样评论他,他的日子是一块老模老样的刻版。许小老汉愈是不理会外间那些闲话,歪嘴徐四叔的话愈说愈加尖刻了,彷佛他跟对方存心呕上了气似的。

  “凭他许小老汉那种五短十不全的人,居然狗运临头,能娶着白牡丹那样的女人做老婆,真是他娘的怪事,咱们打着灯笼找不到的便宜,他走黑路踢在鞋尖上……嗨,这话不说也罢,×气弯了,他还当是自来翘呢!”

  气话虽说是气话,也不能就说歪嘴徐四毫无道理。白牡丹娘家姓鲁,早在她没嫁到许家之前,在鲁家大庄那一带地方,她就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儿,嫁到染匠坊来晃眼好几年了,一直没开过怀,(乡俗语:开过怀就是生过孩子。)她的美,也正像许小老汉所标榜的许家染坊染出的布疋那样——永不褪色。镇上几条街,不论是姑娘还是小媳妇,比来比去,还是数白牡丹顶尖儿;瓜子龙长脸,脸皮上能掐得水来,细而弯的眉毛下面那双大黑眼,亮溜溜的,不笑也有笑的味道。这种样的年轻女人,若跟旁的男人站到一起,就算委屈罢,也委屈得有限,若跟许小老汉站到一起呢,那简直就像潘金莲配着了武大。歪嘴徐四即使不说,有眼的都会看得出来。

  算她白牡丹真个是天仙罢,她总也有些美中不足的地方,至少,她不像许小老汉那样得着孩子缘,那就是说:我们喜欢许小老汉那种又丑又怪的矮子,却不欢喜从不跟小孩打道的白牡丹!套句染工的话说:她虽颜色鲜艳,却是个冷色,尤其对孩子,简直连半点儿热乎劲都没有,就是拿眼瞧你,那神情,彷佛是欠了她两百钱似的。而许小老汉跟她全然不同,许小老汉喜欢孩子喜欢得过了头,便显得有些巴结的味道。

  “来罢,你们这些小把戏,”他常常这样招呼着:“甭到晒架下面乱窜,染的布疋还没干,会弄脏衣裳,回家准挨骂,这边围一圈儿坐着,乖乖的,我来讲几宗奇怪的事给你们听听!”

  小孩儿听故事,当然是越稀奇越好,不过,许小老汉所讲的故事,他绝不说那只是故事,每宗事,他都说得有凭有据,什么时辰,什么地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交代得一清二楚还嫌不够,硬要加上一句说:

  “不信嚒?不信你们到某个地方,找某人查问看看,我从不胡诌瞎侃骗孩子,那多没意思,要光讲故事,不如捧一本聊斋念念还好些呢!”

  许小老汉之能得孩子缘,八成是他会讲那些怪事的关系。

  若能讲说妖魔鬼怪的故事,镇上很多白胡子老头都有一套,只是他们讲故事,总会有讲穷了的时候,听来听去也都是那几个,拉洋片儿一样的轮着。许小老汉可不是这样,他从来不讲旁人听熟了的老故事,他讲出来的故事,都是耸人听闻,使人咄咄称怪的。

  “相信不相信?”每讲完一个故事,他就会这样的问着。一直等到听的人点着头,说出相信来,他才会露出瞇瞇的笑容来说:

  “是嘛,你们要是不相信,朝后我不讲了!”

  他歇着叼起烟袋杆儿,用很笨拙的姿态吸着烟,叭叭有声的咂吮着嘴唇,烟雾从他额前朝上飘,隔着烟雾去看他的脸,更觉得有些怪气——很和善的那种怪气,使人非但不惧怕他,反觉得他有一股磁石般的吸力,牢牢的把人给粘住。

  许小老汉尽管能粘住我们,但总粘不住他的老婆白牡丹,夫妻俩关了门进房以后怎么样?谁也见不着,至少白天当着人,老婆对他比对路人还冷,如果说我们真欠白牡丹二百钱,那么许小老汉该多欠她一倍。有时候,许小老汉跟我们谈鬼说怪正谈到兴头上,老婆走过来,冷冷漠漠的几句话,像兜着人头泼下一盆冷水:

  “吃饱饭闲得牙痒痒了,死没出息的,光知没正经的磕闲牙!人话不说说鬼话哄孩子,叫人有一只眼睛瞧得上你?除非你自己津津有味的不觉恶心!”

  许小老汉就有那么足的火候,老婆再怎样逆着来,他都心平气和的顺着受。三寸丁武大郎就照书场上说书的形容,好歹也有三寸脾性,他却连一寸也没有,逢着我们笑他,他就会一本正经的说:

  “可甭吱嘴咧齿的笑这个,天上的玉皇大帝还怕王母娘娘呢,凡人有几个不怕老婆的?……她这白牡丹,跟早年书本上的那个白牡丹一样,只喜欢吕纯阳,我的阳气不足,命该受阴人欺侮。我说这话,可甭传到她耳朵里去,叫她听着了,我能被她磨折得矮三寸。”

  到染匠坊里去常了,我们探听到很多神秘的事情,比如说:那间盛放染料的黑房子,除了许小老汉之外,从不准旁人踏进去,我们从门口朝里边探望过,外间放列着笨重古旧的木架,木架上罗列着瓶瓶罐罐的染料,里间黑黝黝的一片,原有瓦嵌的小窗也被牛皮纸封住了,从地面的反光,隐约可见到里面的陈设,有放置香烛纸箔的方桌,有长长的神案,和镂刻着精致花纹的檀木神龛,外面张着两幅小小的黄幔子,不知道幔子里面供着什么?

  除了这个,再就是许小老汉夫妻俩的事了,这对夫妻之间,究竟有些什么样的瓜葛?外面绝少有人弄得清楚,也许是许小老汉火候到家,嘴又闭得铁紧,尽管天南地北的无所不谈,却绝口不提到他老婆只字,这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脾性,至少使他们夫妻在表面上过得去,即使有些儿小波小浪,也弄翻不了这条鸳鸯船。

  人说拾话容易探话难,你要想伸着脑袋去打听什么,很难弄出点儿眉目来。我们做孩子的耳聪目敏,又没人防着防着你什么,这儿听听,那儿拾拾,东凑西缀的,很快就缀出些有头无尾的线索来了。

  有一天,跟一个老染工谈闲话,谈到许小老汉日后要是有了个儿子,还是像白牡丹那样又白又俊呢?还是像许小老汉那样又矮又丑呢?

  “嗨,咱们东家真是可怜透了!他这辈子,哪还指望有子媳?”老染工说:“东家娘子不要孩子,他是想要也要不上呀!”

  你听罢,可不是话里有话怎么的?天底下,竟然有女人不要生养孩子的,对于许小老汉那种老实人,不是冷,简直近乎绝情了!

  “孩子要是来了怎办?”大一些的一个问了:“难道她会在孩子落地后,伸手扼死他?”

  “甭看你长得高大,小孩究竟是小孩,说起话来半生不熟的。”老染工说:“没有花,哪来的菓儿?……他们夫妻俩一直不同房,孩子会打天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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