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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染匠坊的传奇

  西街的染匠坊是许小老汉开的,许小老汉并不真的是老态龙钟、须发苍苍的老汉,那只是他的乳名儿。不过,当你瞧着许小老汉那个人,你就会觉得,这乳名儿取得可真很有些学问了!……三十来岁的男人,只有三尺来高,斯文兮兮的一个大脑袋就占去三尺里头的一尺,一样是粗眉大眼,狮子鼻,吃四方的大嘴,不看下半截儿,你还以为他是丈许长人呢。人矮不怕矮,就怕矮得怪气,许小老汉就是这么个怪气的人物,只有在传说的大马戏班子里,有过所谓“坛童”,能跟他相比,不过,坛童是装在坛子里长大的,许小老汉却是天生的。

  人说:矮子矮,一肚子拐,这话可没说错半点儿;许小老汉肚子里的玩艺儿真是不少,有人说,他跟他爹许老矮子学过祝由十三科,(一种旁门左道的邪法。)会奇门遁甲,驱鬼召魂。按理说,他该做个法师一类的行业,赚赚四方钱的,不过,他却开设了染匠坊。

  在镇上,有关许家染匠坊的传说,拾拾能装满一箩筐,歪嘴徐四叔告诉过我:

  “什么许小老汉会祝由科?全他娘的说鬼话!许家五六代都是矮子,抬头看人看多了,心里不自在,得要在他们自己身上,编排些出人头地的本事,好使他们心里觉得高出一点点罢了!”

  孩子的嘴是不甘沉默的,有人就问歪嘴徐四说:

  “徐四叔,那为什么旁人都讲他们会法术呢?”

  “会个屁!”徐四说:“许老矮子是怎么死的?——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念咒语,手里拿着桃木剑,腰里勒着旧草蝇儿,有一回,当着满街的人,要玩一个水遁给人家瞧瞧;大伙儿一听,老矮子要借水遁,谁不愿开开眼界来?我就是当中的一个。”

  “后来你见着了没有?”

  “见着了,怎么没见着!”歪嘴徐四的嘴,本来就歪,一笑起来,更歪得离谱:“他大张开两只胳膊,奔到后街的大汪塘,一头栽进去,人就不见了!”

  说得真神奇,可不是?凡是常手抱膝头蹲在书场上听说书的孩子,没有几个不迷于那种遁法的,要按照歪嘴徐四叔的形容,那么,许老矮子岂不是媲美封神榜里的土行孙了嚒?

  “许老矮子借水遁遁到哪儿去了呢?”

  “遁到哪儿去?”歪嘴徐四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汪塘不通东洋大海,他总不能去拜会四海龙王。实在告诉你们罢,他遁进水里去,可没遁得出来,阎王爷请他喝马虎汤去了……尸首是雇工打捞上来的,头和手都裁在池底的污泥里,像是一条泥鳅。”

  无论歪嘴徐四的言语有多损,在我们眼里看起来,许小老汉总带着三分与众不同的神秘味道,他家的那座染匠坊,也充满了神秘的色彩,诱发着我们的好奇心。

  回环着的灰砖老屋子,参差的脊瓦纵横交织着,那座染匠坊,少说也有六七十间房舍,这边的穿堂连着那边的过道,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这表示出:即使许老矮子是个自毁性命的老疯癫,许家还是有着很扎宾的根底儿。有人说:

  “许家早先是个破落户,全是在许老矮子手里横发起来的……横财不发家,你们瞧着罢,到许小老汉的手上,准败。”

  对于这种传言,歪嘴徐四叔一口咬定是真的。

  “不错,许老矮子是个暴发户,人说,一年春尾,他在院角的柴堆边看见一对正在交配的蛇,——你们问蛇怎样交配?孩子家头伸多长的问这个干啥!——蛇交配,就是两条蛇交缠着,那样子,很像街口老王卖的麻花儿。乡下的古老传说,说是人要看见蛇交配,是大吉大利的,主财星;许老矮子就不声不响的用麻袋套住了这两条蛇,把它们锁在一只大木箱子里……他交了灵蛇运,破染匠坊变成全县最大的一家染匠坊,这事,年纪大些的,有不少人听讲过,尽管许老矮子生前从没承认过有这么一回事,——实在他不敢承认,一承认,家就败了!”

  事情听起来很荒谬,不过,蛇交配的事,没有谁亲眼看见过,对于歪嘴徐四叔说的话,也就没人能够反驳了。其实,事情相隔这许多年,许老矮子的坟头上早已长草,真也好,假也好,只是听着有趣味,哪个还会存心追根究底的查究去?

  我们的兴趣,还是在于染匠坊本身,那种令人很难摸得透的神秘色彩。

  染匠坊是很忙碌的地方,那些男女染工们常忙成那种样子,——使人觉得他们自己也被染过。额上粘着洋红,头上染着靛青,衣服上红一块、绿一块,好像钉着蝴蝶,大锅灶都是三连灶,火焰猛得从锅洞口反窜出来,热雾中充溢着各色颜料混合的气味。

  做孩小的假如要跑进染匠坊去玩,你尽管玩你的,只要不接近盛放染料的房子,不靠近煮染料的锅灶,没有人会禁止你,偶尔会遇上几个脾性很驴气的男染工,故意这样怪声叱喝:“走开,甭挡着过道!”

  或是:“让一让,当心烫脱了皮!”

  当然也有忙里偷闲使促狭的家伙,会在人脸上抹些颜料,让人变成大花脸,但这种情形少而又少的。染工们总是那么忙碌,烧火煮颜料,一疋疋的染布,染到某种程度,要把大铁锅端起来,连颜料水和浸煮的布疋,一起倾进排列着的染缸里去,用几支木棒挑翻布疋,徐徐搅拌着,使所有的布纱都浸足,这样染出来的布疋的色调才会均匀;搅拌了一些时刻,把布疋起出缸来,晾到侧院的晒场上去,侧院是很大的院子,高高的竖立着许多晒架,那些晒架,要比镇上任何房子都高得多,整疋染妥的布,像一条条飞蛇似的在那些晒架上起伏着,染工们忙得连汗都懒得去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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