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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她要是白了头变,没了牙,瘪了嘴的,那又自当别论了。

  有个是牛小虎儿在肉案子上认识的朋友,那人名孙士进,是个红脸麻子,连下巴上的一撮老鼠胡子,也是根根透红,像是个打从西洋国来的人种。孙士进是瓦窑镇上靠敲更喊火,拿百家钱度日的穷汉子,镇上人没谁叫他的名字,管称他叫孙大麻子。

  孙大麻子人穷嘴不穷,喜欢喝几盎老酒,更常用一两文钱,到肉案子上买些窝囊杂碎,回去烧了佐酒,有一天,牛小虎儿回家,遇女巫张奶奶拦在路口说话,碰巧被喝了几盅的孙大麻子撞着了,二天转到肉案边,孙大麻子口没遮拦的就说了:

  “嗳,小虎儿哥,你真是有一手,什么时候跟着那位张奶奶搭弄上了?!”

  “甭胡说乱道的,老麻皮。我跟她只不过是对门的邻居,说两句稀松平常的话,有什么稀奇?”牛小虎儿说:“你这样说话,日后会惹出是非来的。”

  “吃吃这种风流寡妇的豆腐,会有什么样的是非?你说说看罢,——难道她的死鬼丈夫,那个拐腿小蛮子,会从坟墓里爬出来跟你捻酸吃醋?……他自己那顶绿帽子戴在头上,比孙猴儿的紧脑箍还紧,直到做鬼还抹不下来呢!”有了几盅老酒在肚里作怪,孙大麻子便倒拎起女巫婆张奶奶的尾巴根儿来了,怎么长,怎么短,说了一大遍,等到牛小虎儿反问他:张奶奶的奸夫是谁时,孙大麻子却不知道。

  “嘿嘿,小虎儿哥,反正都是像你这样年轻壮实的,再怎样也轮不着我这老麻皮。”孙大麻子打着哈哈说:“你腰里别着两把杀猪刀,只怕连狐狸也得朝旁边站站,不敢跟你争风呢!”

  “笑话,”牛小虎儿说:“我又没打光棍打伤了心,非去找你说的那种女人。人说:头水清,二水浑,三水四水黑酱油,我有那种兴头,伸长脑袋去喝酱油卤儿去?!你甭门缝看人,把我看扁了,老麻皮。”

  “人甭光硬在嘴头儿上,小哥。”孙大麻子说:“像你这号儿的人物,我见过的太多了,你不找她,她偏要找你,又该怎么办?人说:女追男,隔层纸,男追女,隔层山,我是大眼睁着,小眼闭着,瞧定你了!”

  老麻皮走后,牛小虎儿忽然觉得心里很不定当,总觉嘴皮上的话头,硬过心眼里的念头,人在猪肉案子上,只要一分神,一迷惘,那个女巫张奶奶的影子便在他的眼睫毛下面舞动起来,她黑眸子像两块魔性的磁铁,把人吸着,吊着,恍惚两脚悬空,虚虚软软的飘到半空去了!邪气,可不是?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着:

  “牛小虎儿,牛小虎儿,千万甭掉进那座陷坑去!万一不小心,你真要去喝酱油卤儿了!”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刻,有人来买肉,牛小虎儿不知怎么地,竟然一刀切在手指上,他这才一敛心神,把那飘浮的思绪暂时抑住,过不上一会儿,他又怪起孙大麻子那个家伙来。

  真个儿的,老麻皮也许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能吃得着,醋火中烧,存心糟蹋那女人的,她总不至全如旁人传说那样烂污法儿罢?原先自己对她所存的那一丁点儿非非之想,都叫老麻皮这该死的家伙一番言语砸碎了……就算姓牛的人穷,杀猪摆肉案儿,总是个货真价实的童男子,怎能大睁两眼跳陷坑,去跟一个婚前就偷汉子,婚后又闹红杏出墙的女人去勾搭?这么说来,单望老麻皮那家伙说的不是真话那倒还好些。

  人说:真的推不掉,假的安不牢,她小张奶奶真要是那种烂污货色,镇上人不知道,她太平巷附近的邻舍也会知道,自己又不是没长耳朵,日子久了,总会听着些风声的,隔壁徐小婶儿母女俩,跟自己的老娘和嫂子常来往,早晚会透露出什么来,总之,也不能这么轻易的听信老麻皮的一面之词就是了。

  干嘛为这不相干的事想上这么多呢?自己跟那年轻的女巫又没真的有过什么,当时还气不过,想斗一斗她所供奉的那些狐狸精的,朝后去,只要不掉进那座陷阱,跟她平平常常的交往,她烂不烂,跟我牛小虎儿有什么关系?我牛小虎儿有那精神吃狐狸的干醋?!

  就这么不想不想的想了老半天,直至太阳大甩西,牛小虎儿才懒懒的收了摊子,动身回去。谁知刚走到太平巷口,迎面又跟她遇上啦。

  “小虎儿哥,”她老远就笑着脸打招呼说:“谢谢你那些肉骨头,汤炖出来,一屋子油香味儿。”

  “甭谢我,只要你的牙根不再痒痒,不恨半夜三更的,我杀猪把你吵醒,那就好了!”

  “不痒?怎会不痒?”小寡妇说:“没喝汤,光是牙痒,喝了你的汤,连心也痒起来啦。”

  牛小虎儿暗暗的皱一皱眉头,老麻皮说话,不能说没有点儿因由……天上无云不落雨,浪女人说起话来,勾勾搭搭,扯扯连连的,总是这个调调儿。遇上这样的场合,自己非得定下心,沉住气,稳稳的对付不可,念头一转,便也装傻说:

  “就算汤是迷汤,也痒不进心去,这心痒是怎么个痒法,你说说看?”

  “汤又浓,味又鲜。”小寡妇说:“一心的馋虫全叫勾动啦,纷纷朝外爬,心还有不痒的吗?……你有剩下的肉骨头,再给的秤两斤,我照价算给你,总不成常常白吃你的。”说着,偏头一笑,两眼又斜过来了。

  那个忙不迭的放下麻袋,打开袋口,取出一大块肥瘦均匀的排骨,递给女巫说:

  “不用秤了,张奶奶,你留着炖汤喝罢。”

  “小虎哥儿,你请进屋坐着,等我来拿钱给你。”

  “啊,不不,”小虎儿说:“我就在门口站站就好,不到屋里去啦。”

  朝东的房子,在黄昏时分显得黯沉沉的,黑黑的门洞是一张怪异的大嘴,牛小虎儿站在门边,彷佛有一种将被吞噬的感觉。他从沉黯中望过去,这整个的屋子被线香的烟雾浸淫着,靠墙放一张茶褐色的长供桌,三座用黄纸糊成的狐仙牌位,略略朝前倾斜,露出一付伸长脖颈闻嗅什么似的馋像。在长供桌中间的香炉和烛台前面,盘盘碗碗的,摆设了十多种已经干霉了的各式菓供,两面迭放着一封一封的香烛、黄纸、红纸和一串串像烂红眼似的纸钱。狐仙牌位背后的墙壁上,贴着五花八门的符咒,还有些小八卦、桃枝、干蒲叶、小葫芦之类的怪玩意儿,挂压在符咒上面。总之,这光景,这色调是沉黯惨愁的,带有一股子妖异的狐味,那样慑迫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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