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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歪狐

  在镇上,凡是开香火堂子的女巫婆,不论她年纪大小,都被人称做“奶奶”,表示尊崇的意思,东街张奶奶,西街李奶奶,这种不成文的老规矩究竟是谁定下来的?从来没人追究过。既然早先就这样了,那就跟着这样了,好在这种奶奶叫起来不疼不痒,多叫几声也不觉得低了辈份,俗话说:礼多人不怪,盐多不坏菜,话里头正含有这么一层意思罢?

  不过像东街太平巷口的这位叫张奶奶的巫婆,若真拿她当成奶奶看,多少有点儿太那个了;她原本是一家扎匠店的闺女,据说在没嫁前就做个两次妈妈。扎匠顾脸面,当然不愿意女儿养活没主儿的私孩子,生下来当夜便装进蒲包,悄悄的扔到乱冢堆去喂了狗。

  说是这种破烂货没人问津?世上总还有专收破烂的,太平巷里的拐腿小蛮子,经媒人说合,就娶了她这一朵纸扎的假黄花。拐腿小蛮子命寒福薄,娶了她过门不到一年,害热病跷了辫子,做寡妇的青天皇天的哭得像唱唱,令人弄不清她头顶上究竟有几个天?!

  就算她能离得开男人,也总离不开饭碗,廿岁刚过,她就开了香火堂子,当起巫婆奶奶来了,拐腿小蛮子姓张,她当然变成了张奶奶,往来过节,就这么一清二楚,瓦窑镇上的人,全知道她的根底儿。

  在这位年轻俊俏的张奶奶没进巫门之前,还有不少人背地里议论著往昔的那些艳闻秽事,不过,当她一旦开了香火堂子,这些议论马上就平息了;得罪一个风流寡妇没什么大不了,得罪一个狐仙宠爱的巫婆奶奶,谁都没有那个胆子。

  张奶奶的香火堂子里,供有三座黄表纸的狐仙牌位,黄三郎,秦四郎和蔡十郎,这些雄狐选了小寡妇,接受她的香火供奉,暗里究竟有什么暧昧?旁人也只好放在心里纳罕着,不愿说出口,去惹那种风波;那就是说,不管她曾有过多少秽闻丑事,一旦有了硬扎的靠山,便不怕有人认真的去揭发她了。

  这也许就是小寡妇愿跟骚狐狸打交道的原因。

  可是,天底下仍还有不信邪的泼皮,那就是新搬到太平巷来的杀猪驮贩牛小虎儿,牛小虎儿带着老娘和嫂子来摆肉摊子,房子赁在太平巷口,恰巧和巫婆张奶奶斜对门。起先,他并没留意到对面有个供奉狐仙的香火堂子,有一天下傍晚,他用铁钩钩着半麻袋卖剩的肉皮、猪杂碎和骨头回家,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梳着不伦不类的道姑髻,手上抓着一大把旺燃的香火,在巷子里又跳又唱的下神。那女人年轻轻的,至多不过廿出头的年纪,白馥馥的脸,隐隐透着些儿流动的桃红,身材像拔葱似的窈窕,使他砰然心跳,觉着这种年纪的女人做巫婆,把日子埋在香火炉里,实在可惜了,正好像拿带肉的骨头扔给狗吃一样的不太那个……

  太平巷是条很冷僻的狭巷子,两边墙挤墙,横着扁担就不能走路,这年轻的巫婆堵在巷心跳神下差,用奶味很浓的颤音唱着,舞着,使牛小虎儿没法子过路……其实,硬要走,也许勉强能走,那得要跟巫婆身子捱身子挤过去。牛小虎儿虽说也年过廿岁了,一个成天磨刀霍霍屠宰牲口的粗人,还是个地道的童子鸡,在某一方面脸皮子薄些,极不愿意讨这个便宜,只好傻楞楞的站在巷口,背着麻袋等着。

  虽说他平素就不相信这个邪门儿,也很讨厌那些白发上插着红花的老巫婆,故意捏尖嗓门儿,细声细气说鬼话,不过,看这种年轻俏刮的女巫跳神,就像看一场野台子戏,又无须花费一个铜子儿,即使站上一会儿,心里倒也耐烦。

  巫婆跳着,即使在跟牛小虎儿脸对脸的时辰,眼里好像也没见着牛小虎儿这个人,那些唱词一会儿天,一会儿地,滔滔滚滚的从她嘴里朝外流,好像她那肚子里装的是五湖四海,她可是越跳越抖擞,越唱越有劲儿了。可怜牛小虎儿这个屠夫,三更不到起来杀猪,又在肉案上站了一天,浑身早已困乏了,肚皮也饿得咕咕叫,两眼望见家门了,还得背着麻包干等,巫婆既跳个没完,他只好把麻包放在地上,双手抱着胳膊,蹲在墙角看她。

  “牛小虎儿,你在看张奶奶跳神啊!”一个妇道的声音在他背后说。

  他一转脸,说话的正是他紧隔壁的邻居徐小婶儿,她是个没了丈夫的中年小妇人,脸黄肌瘦,身子扁平孱弱,活像一只被压扁了的火柴匣儿,终日咳咳喘喘的闹那许多不大不小的毛病。她身边没子嗣,只有一个叫素姐的女儿,十六岁的人了,还是精腿细爪的不发膘,站在门前那付可怜样儿,像是一只被雨水淋得透湿的小鸡。

  “哦,小婶儿,”他站起身来指着说:“我收了案子,正要回家去吃饭,走到巷口,遇着这位小嫂子下差跳神,巷子太窄挤不过去,只好等着。”

  “不要乱称呼。”徐小婶儿神色紧张,表情神秘的说:“咱们镇上,全管她叫张奶奶。”

  “张奶奶?我的天!”牛小虎儿一发了粗劲,嗓门儿不禁大了起来:“像她这种年纪,做得了谁的奶奶?……依我看,只配做狐狸精的奶奶罢?”

  他这么一打哈哈不要紧,徐小婶儿脸全吓白了,急忙扯了他一把说:

  “你要不愿等,我就带你绕点儿路,打我家后门走,绕出前门,回家用饭去罢,你年轻人,说话没高低,既不是存心开罪,我想,狐仙不会计较的。”

  “我偏不走后边绕,”牛小虎儿更牛起来了:“我倒要瞧瞧狐仙能附在她身上多么久?它们比凡人多了些什么?——只多一根尾巴和一身皮毛,干嘛要那么怕它们?遇上我,不信它们比猪还难宰?!”

  “哎呀,我的小爷。”徐小婶儿不住的摇头说:“甭跟我说这些,你不走,我可要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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