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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大富儿落地,张水源足足忙了几个月,到了第二年春天,六角井一带闹瘟疫,那瘟神不知怎么看上了这个大富儿,抓着瘟疫袋子,在他头上撒了一把瘟,那大富儿就翻了眼,放了一枚鞭炮,他的尸体便被伤心欲绝的张水源塞进蒲包,扔到东乱葬坑喂狗去了。

  “事情有些不妙,”他两眼红红的跟他老婆说:“不知怎么地?我自觉霉运业已进到瓦房宅子里来了!我在大富身上花的钱,少说也有上百的银洋,这好?!——全扔下水去了。”

  “瘟疫是天灾,”银子反而劝他说:“四乡八镇,很少听说有人生一胎成一胎的,等着再说罢,光是为这事忧急也没用,孩子是活不转来的了!”

  “也许是我没去求神拜佛,”张水源想起什么来说:“野鬼投胎的孩子,不得神佛护佑,所以才会遭瘟,这回我得多求神,多拜庙,打神佛手上领个孩子回来,后面有神佛撑腰,敢情就不怕三关七煞来折磨了!”

  六角井北有座大集镇,镇梢有座大庙叫泰山宫,宫里供的有一座送子观音的大佛像,六月十九是观音大士的诞辰,庙里起庙会,从早到晚都有人去上香看会,那天张水源夫妻俩起了个大五更,清早就赶到庙上去进香,存心讨个儿子回来。

  说他们去得早,有人比他们去得更早,泰山宫门前的大空场子上,早已摆着无数张着白布篷的摊位,卖面龙、面虎的、卖香烛纸马的、卖各种吃食的、卖零星洋货的,都挤来做这一年一度的庙会上的交易。

  一丈来高的送子观音神像,塑在前大殿的左边,祂一只手在胸前环抱着,另一只手屈指悬空,庙里的和尚早在庙会前做了千百个小布娃娃,他们把一只小布娃娃放在送子观音的怀抱里,让求子嗣的善男信女去偷,然后再补上一只,当然,和尚永不会去捉偷布娃娃的贼,因为偷了布人的善男信女,总会在受纳香火灯油钱的佛柜里丢入一大笔钱,偷布娃娃求子的人,在偷窃得手后,便取下布人颈间拴着的红绒,把它挂回送子观音另一只悬空的手上,挂绒时,照例念着:

  “菩萨大开恩,见绒如见人……”

  好像天底下唯有泥塑木雕的菩萨最好哄骗,只要有那一圈儿红绒在手,对凡间求嗣人的偷窃行为就浑然不知了。张水源对庙里的这些名目并不懂得,倒是梅开二度的银子,曾跟马小瘦子来过;可惜马小瘦子死得太早,菩萨再有能为,也不能让偷过小布娃娃的寡妇成为鼓肚子的孕妇,究竟能不能求男得男,得看这一回如何了。

  到庙里偷布娃娃,对张水源来讲,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偷了布娃娃,揣在银子的衣襟下面,再抬眼,那菩萨的怀里,又已经抱了另一只布娃娃等着人偷了,——送子观音背后,躲着个小和尚,专管朝菩萨怀里塞人,手法之熟练快捷,比偷的人尤有过之。

  儿子既已揣进老婆的怀里,张水源便连看庙会的心肠也没有了,银子春夏常闹风火眼,只到西廊房眼光菩萨身上,揭了两帖“大放光明”的眼膏药,就骑驴赶回六角井去。

  小夫妻两人都知道,小布人儿只是张水源从送子观音怀里偷来的花种,若想眼看开花结果,必得要张水源亲自动手,把花种播在她的花田里,神仙种子,要借凡人的精血成形,干这种房中的活计,张水源是死心塌地的鞠躬尽瘁,比他收利钱打印子更起劲得多。

  银子年轻轻的一块肥田沃土,再加上张水源满头滴汗的辛勤,不到两个月,又害起喜来啦。任你对孩子怎样惯,怎样娇,不如菩萨老爷撑后腰,正因为张水源夫妻是向送子观音讨的子,所以这一胎是在有恃无恐的情形下落地的,大富之后,当然该是大贵,一贵压三邪,张水源替大贵命名后,更是大放宽心了。

  长话不妨短说,张水源夫妻俩做梦也没想到,比大富出生时更大张旗鼓摆下排场的大贵,照样只活了半年,就变成了镜花水月。

  这究竟是什么缘由呢?依照巫婆的说法,说是生一个、死一个,那不算养儿子,是讨债鬼上门讨债来了,也许这笔债,是在张捞毛儿和豁嘴儿身上欠下来的,轮着张水源来归还。

  “信不信由你,这种事,早先不是没有过!”巫婆打张家瓦房里行过鬼关目走出来,坐在六角井旁边的树荫底下,被人围住问长问短,她就摇着芭蕉扇子说:“北边郑家梨园的郑瞎子,他爹郑大胖子在世时,仗着手里有几文钱财,胡作非为的损阴德,早先跟小兴庵里尼姑夹缠不清,过后花了二十七块银洋,买了个姓赵的小丫头,十五岁被他收进房,常遭大老婆虐待磨折,赶后来郑大胖子对小丫头没口味了,便顺着他老婆,用阴毒的方法把小丫头折磨得只落一口气。”

  “你们听我说嗄……那小丫头临死,恨恨的对郑大胖子说:你花二十七块钱,就买了我一辈子,未免太便宜了!我在世为人不能报仇雪恨,死后见阎王,定要求判托生在你家,加十倍的花费,要你倾家荡产!”

  “这个小丫头也是心里没城府的人,你要报仇雪恨,衔着这口气,不言不语的咽下去,让郑大胖子蒙在鼓里,何等不好,她偏偏要脱口说出来?!

  “郑大胖子是个虚松货色,经她这么一吓唬,把个生儿子的本事也吓没啦!好在这是因祸得福,身边业已有了个瞎儿子,就是不踏房门坎儿,也不会断绝香烟……郑大胖既不进房门,讨债鬼再有能为也来不了哩!不过,郑大胖子心里有数,冤鬼这一代不来,下一代还是会进门的,临终时交待郑瞎子说:

  ‘我在世惹下的冤孽,也许会报在你身上,你记着,日后你要是得了一个左腮帮上生黑记的儿子,那就是讨债鬼托生来的。’

  ‘他来了,爹打算要我怎样对待他呢?’

  “喉管里涌上一阵黏痰,郑大胖子没把话说完就过去了,郑瞎子人瞎心不瞎,一直把他爹临终时交待的事记在心上。

  “瞎子这个人,忠厚老实,本本份份的为人,诚诚实实的处世,跟他爹郑大胖子完全不是一个样儿,他娶了亲,夫妻俩守着梨园,清清淡淡的过日子,几年下来,倒也积聚了不少的钱财。

  “那年瞎子的老婆得了孕,瞎子梦见他爹神色仓惶的站在他床面前,白着脸跟他说:

  ‘讨债鬼就要进门了,二十七块钱十倍算,连本带利,总得三百大洋出头,这样一来,你变卖了这片梨园还孽债,咱们家可就倾家荡产啦!’鬼说完话,是一路呜呜有声哭着走了的……”

  巫婆那张没牙的老嘴,平素说话也带几分鬼气,甭说是专门讲鬼了!这讨债鬼投胎的事情,不再仅仅是在郑家梨园发生过的故事,而是和张家瓦房里大富和大贵的相继夭亡密密的关连着,六角井一带的人对这事,又恐惧,又好奇,柳荫底下,片刻间就围了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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