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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春三月里的新月,弯弯吊在檐角上,磨房的牲口,在黑暗中刨动蹄子,听在张水源的耳朵里,总像是有谁踩着通道那边的方砖地,一路走过来的样子。

  “我心里没有你,粮行里没有米,真的,银子,”他说:“一块田,没人耕,荒着多可惜,你要存心刁难我,我非纠聚人来抢走你不可!”

  银子的胸脯激烈的起伏着,说话有些喘息:

  “你打算抢我?看你显本事好了!”

  趁着麦季,银子的公公马老头儿下乡去收麦子,张水源果真纠聚了一些人,在圆月当头的夜晚,到马家赌场去抢银子那个小寡妇了,人到赌场门口一吆喝,就看到了银子梳理整齐了站在房檐下面,脚边点放着一盏马灯,手里拎着个小包袱在那儿等着啦。

  “这就跟我姓张去罢!”

  张水源奔过去,一刁她的腕子,帮她背着包袱,拎着马灯照路,三刁两扯的就扯出来了,银子的上半身朝后挣,两条腿跟着跑,跑出马家门,上了半边街,她这才放开喉咙,泼水似的嚎叫起来:

  “救人呀!跳过火坑的寡妇也有人来抢啊!……东头张家瓦房的张水源硬拖我去跟他过,一个街坊上千百张熟脸看着我,叫我日后怎生出得门、见得人啊!”

  喊人喊不来,小寡妇又在骂鬼了:

  “夜游神,夜游神,你千万替我做证人,我说:马小瘦子,马小瘦子,你甭装聋作哑的躺在坟墓里,装成没事人,我是为你跳火坑,明心迹,出心出意守节的,他张水源强来拖,硬来抢,死后要把顶绿帽子你戴!你有本事,出坟来救下我,我是你马家的寡妇,没本事来救我,等他把我拖进张家门坎,生米煮成熟饭,你可怨不得我,绿头巾可不是我给你戴的,他这样刁住我腕子,拖我,拽我,我倒是怎么办啊……”

  小寡妇要是不搭架子不哭闹,悄悄的跟张水源去过她的日子,倒也罢了,有谁天生就的长舌头,拿她磨闲牙去?她这么一乔作张致的哭喊着,出面留她的人没喊得来,却招引了一些推门瞧热闹的,像扑火蛾虫似的,在马灯周围围绕着,指指戳戳对她露牙咧嘴。

  银子开初叫喊,原是替她自己顾面子,当日后旁人批断这事时,她好说:不是我不守,我是一路叫喊着,硬被张水源纠合人抢走的,街坊邻舍听着我的叫喊,拉全不来拉我一把,还有脸说我不是吗?……谁知她这一喊,把看热闹的引来一大堆,大家不动手,看你两腿走不走?弄得银子骑虎难下,不得不把假戏真做,两腿一软赖下身子来,让张水源叫两个汉子来帮他抬人。

  要是不抬还好些,一抬可抬漏了底,谁都看见小寡妇银子的素色衣裳底下,早已把她簇新的嫁衣给穿上啦,骚狐尽能装模作样,那条长尾巴总是掩饰不了,看热闹的人一步不放松,索兴跟到张家大瓦房去闹新娘去了。

  抢寡妇省聘体是一回事儿,张水源对寡妇进门那套古老的习俗还是看得很重。相传年轻没子女的小寡妇,命里总有大缺陷,不是克夫,就是走霉运,又有人一口咬定小寡妇的命运毒到那种程度——她的鞋底踩在草上,凡被她踩过的草全会枯死。因此,在大瓦房的正门门楣上,贴的有符咒,挂上一幅大红布,地上也有红布铺着,银子进门前,要站在红布上脱去白衣和孝鞋,把它们投在一堆燃烧的柴火上让它随火焚化掉。

  焚衣时刻,由小寡妇变成新娘的银子念说:

  “脱掉马家衣,
  不是马家人,
  早时霉运随火去,
  一片一片化灰尘!”

  张水源把一幅红巾盖在银子的头上,紧接着念说:

  “一朵红云罩顶门,
  张家来了活财神,
  娶了新人添新气,
  喜笑颜开踏进门!”

  银子跟做新郎的水源对说了喜话,那边放龙鞭,鸣唢吶,呜哩哇啦的热闹起来,张水源旁的没有备办,堵嘴的喜糕喜菓儿倒备了不少,但凡是涌来看热闹的邻舍街坊,没老没小按人头数数,每人都有一份儿,这些人吃了张家的堵口糕,该批评也没批评,该嘲谑也没嘲谑了,于是乎,月圆人合,银子就做起张家的新娘子来了。

  张水源又省了钱财花费,又娶了心上的人来,按情按理,都该心满意足了,但越是肉头财主,心眼儿越窄得紧,他始终忘记不了上两代所遭遇的那些事情……属于张家不祥命运的黯影,常压在他阴郁的眼眉上,六角井里浮尸,自己母亲连生两胎妖怪,这些事情虽说去远了,但已化成多种不同的传言,在乡野人们的茶余饭后,被当成怪异的故事传讲着。

  他担心这些不祥的事,会突然的落在他的头上。

  事实上,传说对于张水源的压力是极重的,一般都认定张家要逐代衰败下去的人,对于张水源用放利债打盆会敛财的手段发家,不但啧有烦言,而且都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看他究竟能兴旺多久?

  “银子,你要帮我争口气,不能把笑话给外人看!”张水源跟银子说过不知多少回:“不要说是霉运,只要有一粒霉斑,我们也要合力把它揩抹掉!”

  “我们该怎么做呢?”银子说:“有人讲,修桥铺路积德行,能使人免灾免疫,你肯花钱消灾也好。”

  “那……那倒用不着,”张水源旁的事情也许能改得,这付吝啬脾气却是死也改不得:“当真祖先负的债,也该子孙还?我张水源没拖欠谁的,用不着去修看不见的来生,只要现世过得去就行了。”

  男人争气靠两手积赚,女人家争气只有靠肚皮,张水源在这方面要比他祖父捞毛儿高明得多,银子嫁来家刚满十个月,就替他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子,银子足月临盆那一夜,恍惚中做了一个不吉祥的怪梦:自己站在六角井的井栏边,对面来了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手里抱着一个脸色黄得像姜块似的病娃儿,走至切近对她说:

  “推也推不走,赖也赖不脱,到六角井张家去讨债去罢!这是你的儿子了!”

  她刚刚惊醒过来没多大一会儿,男孩就落了地。

  银子虽为这个怪梦郁闷着,但看张水源初初得子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不得不把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不敢冒冒失失的吐出口来。

  儿子落地,张水源那份高兴真像黑地里捡着了宝贝,这些时,他没去求仙没拜神,老天居然给他送来个大头宝宝,任他怎样吝啬成性,也不能不大肆铺陈,狠狠的花费一番,又替孩子做三朝,又替孩子做满月酒,整条街的邻舍住户,都吃到了张家的红蛋。

  银子——人都通称她水源嫂坐月子,真像皇娘似的,早吃红糖茶、桂圆肉,晚喝鸡汁糯米酒,鸡鸭鱼肉轮转着吃,孩子更是万分的娇宠着,替他打了黄金叶缀的风帽,颈挂五福长命锁,水源嫂奶水没发出来,赶急去几十里外请了个两奶像冬瓜似的奶娘。

  张水源替这孩子取名儿叫张大富儿,顾名思义,是巴望这孩子日后能发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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