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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捞毛儿为富不仁,这样的缺德,还想要儿子呀?!”有人说。

  “除非来个败家精,把他贪狠拢聚的钱财再逐一的散掉,这样才显得老天爷有眼呢!”有人附和着。

  张捞毛儿眼不瞎耳不聋,旁人脸色神情不是看不出来,风言风语也不是没有听到一星半点,但他一点儿也没担心会有什么样的报应临到他的头上。

  旱灾闹得越来越重,红通通的日头烤得四野生烟,大伏天里,高粱叶子全叫晒得枯卷了,玉蜀黍的胡子变成焦黑的,有人形容田里热得能孵出小鸡来,路上常有中暑倒毙的人……张捞毛儿不用关心那么多身外的事,六角井的水源没断过,人家过荒年,他在猛捞钱。

  有天有个过路女人抱着个病孩子,求医经过张家砖井崖,过路的瞧着柳荫下面的井,便到茶棚来,牵衣扯袖的恳求张捞毛儿说:

  “大爷大爷,您行行好,开开木栏来,给我一些水,这孩子体质弱,一路上叫日头烤焦了皮,没有点凉水拧个手巾把儿镇着,只怕会中暑晕厥。”

  “不是我不给水,”捞毛儿说:“俗说:人情送匹马,买卖论分毫。我是买卖人,说的是买卖话,逗上这种大旱天,我是靠着这口六角井的井水卖钱的,没有钱,我不能破这个例。”

  过路女人身边没有钱,哀求说:

  “可怜我们寒门小户人家,遇上这等的大旱,吃都混不周全,求医诊病的钱都没有。允在下一年春季还粮,您行行好,给我一杓头水也好。”

  捞毛儿说:

  “甭看一杓头的水,能烧出十盏茶来,值得十个铜子儿,你要讨水,还是到旁处去讨罢,这儿是买卖地方,不兴白给你的水。”

  张捞毛儿这样硬心肠,讨不着水的女人看着孩子唇焦舌烂的样子,一时伤心,坐在井栏外面的沙地上哭泣起来,那种凄惨的哭声,连捞毛儿的老婆听了,心底下都觉得老大的不忍。

  天旱,旱成那种样,柳树干掉了叶子,连个躲日头的荫凉地全没有,那过路女人抱着病孩子,倚在井边不远的一颗柳树根下,母子俩的头脸上,落着一层风沙,一阵哭泣过了,那女人不再那么温顺可怜,叽叽咕咕的,用很难堪的字眼儿诅咒起来。

  “什么样流脓痾血的人家?断子绝孙的心肠。”她骂说:“你以为六角井开在你的地上就是你的产业了?见死不救,老天爷会把水源给收回去的。”

  捞毛儿一点也没理会她的诅咒,那女人歇了一阵,抱着病孩子走掉了。隔了两天,捞毛儿才听说西边的路上。晕厥了一个过路的女人,她是中暑死了的,浑身没汗,死时怀里还抱着个病孩子,等到有人把那孩子打她怀里抱出来。再赶到中医那儿去瞧看,也已经翻白了服啦。

  “准是那天那个过路的女人了,”捞毛儿的老婆细声细气的吐出她的忧心来:“那天她要一杓头水,你没给水……如其不然,她不会中暑的。”

  “你怎么知道就是那女的?!”捞毛儿白她一眼,骂说:“你要嫌舌头长,哪天我拿把剪刀,替你剪下一点儿来,你这个痨壳子。”

  老婆身子孱弱,一向是被捞毛儿欺负惯了的,挨了骂,就不再说话了。捞毛儿当时也没觉着什么,中晌时在茶棚的条凳上困了一觉,再起来发现老婆不在了,捞毛儿还是没以为意,直到天黑掌灯时分,还没见着老婆的影子,他这才感到有些不妙。病弱的老婆原是一只打不飞的家鸡,平素沉沉郁郁的像钉子钉了屁股似的坐在茶棚里,连串门子都很少有过,——哪有家鸡出去,天黑还不归窝的?心里一不定当,就打起灯笼去找,把附近几家人家全找遍了,全说没见着,这么大的一个人,当真会钻进蛇窟鼠洞里去?捞毛儿他更想不透了。

  他想过,老婆也许是挨了他的骂,兜着一心委屈回娘家吐苦水去了,不过又料到她没有那个不告而别的胆子,早些时,打都没打得走她,如今难道会突然变娇怪了?连两句骂也受不了。

  “好罢,你这样折腾我,等你回来。我不一顿揍得你尿屎滚流才怪!”他暗自发狠说:“你要是乔作张致的赖在娘家,休想我去接你,日子久了,我就一张休书休掉你这个不生蛋的痨壳子,有钱能通神,还怕娶不着人?!……嘿,你懊悔的日子在后头呢!”

  一夜里为这事懊恼着,突发了一场火,二天起来,捞毛儿的两眼都是红的,二天等了一整天仍没见老婆回来,一向吝啬成性的捞毛儿,居然舍得摔破好几只茶杯,赌咒发誓,要打断老婆的两腿。

  第三天,茶棚里的小跑堂扳着吊桶去六角井打水,桶里打上一只女鞋来,他认出那是谁的鞋,便一迭声的叫嚷说:

  “不好了,不好了,捞毛儿叔,捞毛儿婶她……她她……她跳了井了!瞧罢,水桶里打捞上她的鞋来啦。”

  这下子真的完了!人不在井里泡着,打水怎会打上她的鞋来?捞毛儿白着脸,咬着牙,过半晌才恨声的骂他老婆说:

  “这个害死人的笨货,要死,什么地方不好死?偏偏要朝六角井里跳,白白的糟蹋了一井的好水!这叫我的茶棚怎样再开下去啊!”

  捞毛儿的老婆一辈子受丈夫的罪,压尾却厉害了这一回,由他捞毛儿骂破舌尖,她也充耳不闻,相应不理了,老婆总是捞毛儿的老婆,骂完了,事儿还没完,总不成把她放在井里泡着,还得花钱雇人下井,把她的尸首给捞了上来,还得备棺木,备寿衣,把她的后事安排妥当,这些钱由捞毛儿亲手花出,真比割肉还要心疼。

  真要顺顺当当的把老婆葬下土,那倒好了,捞毛儿的老婆娘家,在她刚出井停尸在井崖边时就得讯赶的来了。在乡下,女儿嫁出门,无缘无故的寻短见死掉,娘家人有权纠合三亲六故,到男家来横闹的,捞毛儿的老婆是赵家圩的人,姓赵的纠聚了五六十口人,兴师问罪闹到捞毛儿的门上。

  “捞毛儿,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丈母看见女儿身上盖着一层用烧纸压着的白油纸,平塌塌的一堆,伤心的哭骂说:“我女儿嫁你这些年了,没功劳还有苦劳,没苦劳还有耐劳,帮你苦呀挣的弄到如今,穿,你不给她好的穿,吃,你也不给她好的吃,可怜肚里打总没装过四两油,你还这样三日一打两日一骂的折磨她,逼得她跳井。你以为你那邪心歹意能瞒得赵家的人?——你想把我闺女作践死了,再娶个大奶肥屁股的回来,帮你生儿子,今天我们一顿乱棍盖杀你,叫你断子绝孙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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