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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六角井夜谭

  六角井座落在张水源家的宅子前面,张水源家的大瓦房是他本人新盖起来的,但那口青石砌成的六角井,少说也有百十来年的历史了。乡野地上有种不成文的习惯,总爱用某些特殊的风物当成地名,比如柿树园,施家瓦房,七里窑,双坟坡等等,六角井也是如此,那儿并非单单一口石井,而是很小的集镇,因为井是张家凿的,又有人把那儿称做张家砖井崖。

  传说早年这一带常闹旱,只有六角井出水源,张水源的祖先,全是靠这口井发达起来的。官道正经过张家门口,有了这口井,长途旅客便把它当成中途打尖歇脚的地方,张水源的祖父张捞毛儿,开了一家茶棚,茶棚不光是供应点心茶水,也卖酒食杂货,又兼客栈,总因为有了那口井的缘故,过路的客商络绎不绝,张捞毛儿的生意也特别的兴隆。

  就地势而论,六角井实在是长途客打尖歇脚的好地方,小集镇是半边街,一路斜坡在街前朝南伸展,直到金光闪闪的旱河边,这块临街的大空场子,一片白色的细沙,饱含着肉眼能见的沙金。据传这片浩浩的平沙地,全是千百年前老黄河泛滥时,打遥远的上游冲刷下来,堆积而成的,沙粉里含金之多,不由不使人联想到遥远的大山窝里的金矿窟。可惜的是无情的河水把陕甘高原上能打疼人脸的粗砂粒,以恒长的耐心打磨成细粉,当然也使整块金矿变成可望而不可获的金屑了。这些含金的细沙,硬是细到那种程度,任谁用细致到极点的金丝箩子去箩它,篱到压尾,连半点砂也不会剩下,那也就是说:它比头箩面粉还要细,铺在原有的地层上,说多柔软有多柔软,人们的脚步一踏过六角井附近的这片沙地,就会觉得非要留下来歇歇不可。

  沙里的金屑没给谁带来直接的财富,但流沙本身和原始的黑黏土混和的结果,却大大的改变了六角井左近一带地方的土质,使原本贫瘠的土壤肥沃起来,适宜种植桃李、水梨、枇杷、红柿、大豆和落花生,甭说菓木和庄稼收成好,就连杨柳树也比别处的杨柳树长得茂密,闪出不同寻常的、亮眼的柔绿来。

  砖井崖边,一圈儿围绕着百十棵这样荫凉诱人的杨柳树,又加上那口井丰沛的水源,客旅来到后,坐进四面光敞的凉棚,喝着由井水煮成、含有一种特别甜味的浓茶,或是要些应时的瓜菓,吃着谈着;春来季节,沿着旱河崖,桃花李花一直开到天边去,人身上很容易捏着吃得鼓胀起肚子飞不动的蜜蜂;夏季里的西瓜大得像小斗,南瓜长得能当双人长枕头;秋冬收成的花生,一口咬下去朝外喷油……

  “砖井崖这块地方的人,真是得天独厚呀!”

  过往的商客们,真不知有多少人吐出这样既妒且羡的赞叹。

  也不能就论断张捞毛儿贪而无厌,至少,人心不足蛇吞象(相)这句古话,不是由张捞毛儿起才开始流传的,张捞毛儿茶棚的生意好,半辈子积赚了不少的钱财,娶了亲,买了百十亩上好田地,又盘过两处梨园,按理说,他也该满足了,谁知捞毛儿这人并不这样想,他总觉没能在砖井崖对面,老茶棚的身下,盖起一栋大瓦房来,是他最觉遗憾的事情。

  “老天爷哪儿对张家独厚来?”捞毛儿捏起一把沙,逢人就诉苦说:“你们瞧瞧这沙里的金屑儿罢!多少值钱的黄金,被它弄成这个样子,淘金不能淘,光使人两眼起梦,还说呢?!我起家只靠这口六角井,——我们张家的私井,跟老天爷有啥相干?!”

  除此之外,使捞毛儿遗憾的是年过四十了,老婆还没能为他生下一个日后继承他产业的儿子,张捞毛儿这人很粗俗,逢人竟会问起人怎样才能生个儿子?!有人就告诉他说:

  “捞毛儿哥,有几句俗语你听说过没有?……男少沾荤女吃肉,一窝闺女生不够,即使得孕是男胎,落地也是没长寿!这意思就是说,有鱼有肉你独个儿吃,不要让你那口子动筷子,要不然,你家准开瓦窑,就是有幸生个儿子下来,也会放一声炮竹拉倒!(北方乡野习惯,婴儿夭折时,照例燃一枚炮竹丢到墙外除晦气。)”

  这话有道理没道理,张捞毛儿且不去管它,回去就管着老婆,不许她有一口荤腥上嘴。偏偏张捞毛儿的老婆是一张出了名的馋嘴,不让她动荤腥,比管着馋猫不让吃鱼,管着老黄狼不准拖鸡子吃还难,有几回她偷喝荤油,暗吞鸡蛋,叫捞毛儿攫住了,一顿死打,打完后拖上床,一面行房,一面手叉在她颈上恐吓说:

  “瞧罢,你这馋嘴婆,这回你要替我生闺女,我就会活活掐死你!”

  女人约莫是被他吓住了,儿子固然力不从心,没替他生出来,连女儿真也没敢生一胎。这几句俗话既然不见效验,张捞毛儿当然会去找更多的俗话,去依计而行,他的记性不太好,怕把那些俗语忘掉了,会影响生儿子接续香烟的大事,便有人前没人后的,自言自语的背诵着那些粗俗不堪的谣歌:

  “行房没起更,得胎准是女儿身,行房初更鼓,生儿命太苦,行房二更尾,来个败家鬼,行房三更天,来的是大罗仙,男胎怀十月,壮子圆又尖……”

  谣歌既是这么唱的,张捞毛儿依计而行的结果,使他老婆夜夜春宵没有觉睡,胎虽没有怀,却也萎头亸颈,浑身懒散,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有三分害喜的味道。

  “它娘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有一计是可行的罢!”张捞毛儿不死心,不断地变花样施在他老婆身上,什么房中术、玉女经之类的破书本,他也肯花上好几斗粮食去换,请些能文解字的破解给他听?这样没几年,他老婆叫他整得面黄肌瘦,浑身一把皮包的骨头,越看越不成人形啦。

  “你歇歇罢,捞毛儿哥,”邻舍里的男人暗地下劝他说:“生儿子的事,千万急不得,捣破子孙窝,儿子打天上掉下来?”

  “你甭讲些泄气的话给我听,”张捞毛儿火了:“破庙难道就住不得和尚?你甭看我老婆瘦,瘦人肚皮松,下面大如钟,连你这样大的都生得出来,莫说一揸五寸长的毛孩儿了!”

  好心好意劝他来的,反而被他嘲谑了一顿,说话的邻舍心有不甘,背地里就管捞毛儿的老婆叫做破庙,并且反嘲说:

  “张捞毛儿有什么好神气,咱们不妨睁大两眼,看他家那座破庙,能养得出和尚来!”

  那年,天开始闹旱,张家那口六角井更是奇货可居了,张捞毛儿一心想搂钱财,不愿旁人白吃他的井水,便在井栏外面搭起护井的木墙来,即使同乡同里的邻舍要用饮水,也得花费几文小钱向他去买水,这种既吝啬又缺欠公德的做法,使邻舍都起了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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