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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真该恭喜您,您如今做账房先生了!”老汤高兴的说:“远比磨豆腐不知好到哪儿去啦,您是文墨人,做账房先生比磨豆腐相宜。”

  胡子侃笑笑说:

  “其实倒不然,我只是暂时过来帮衬帮衬老朋友……吸鸦片和赌博,只是暂时的,等到老中央新放的市长一到任,慢慢就会下令禁止的,那时候,也许我会再回到局子里去,那才是我的老本行。”

  老汤忽然叹了一口气,卞福生被分尸的那宗有因无果的老案子,又开始在他心里泛潮了。胡子侃没留好久,拎起袍叉儿进屋去了,老汤并没把心里的事儿跟他提起,只是一个人郁着闷着。

  青云阁酒铺开张后,生意很是兴隆,那位骆少卿骆爷本人,压根儿不在店铺里,一切店务,全由胡子侃代他料理。说起酒铺里的生意,真正的酒食茶饭、包办筵席,光景并不怎样好,反而是烟榻和赌台上经常的客满,胡子侃形容得好:

  “鬼子拿鸦片红丸和赌做陷坑,大量制造支那顺民,这些年来,大睁两眼跳下去的真还不少,日后市政府下令禁烟禁赌,戒烟所里,一时哪能挤得下这许多人?”

  铺里有个常横身在烟榻上的客人,旁人全叫他烟鬼孙二的,听着这话一瞇眼说:

  “等到那时刻,再说那时刻的话罢,由来已久的事儿,一时两时哪就能禁得了?……禁得了明的,还禁不了暗的,不是吗?”

  烟鬼孙二是一根穷老枪,吸这玩意儿近廿年了,当年狗肉将军盘据山东,下令种罂粟,成立公膏局子,那些走烟贩土的掌故,他装了一肚皮。当他口袋里还有几文,摇搭晃晃走进烟馆,烧了两个烟灰泡儿过了瘾,你听罢,一屋子都是他诙谐的谈笑声。要是他口袋瘪得连烟灰泡儿也烧不起呢?那样,孙二就只有蹲到老汤的担子边赊碗辣汤喝喝了,两文钱一碗辣汤,他能攫着放下三文钱的胡椒粉,彷佛想把满心的烟虫都给辣死。

  “人这玩意儿,就是穷不得,有两口烟瘾的,更它娘穷不得,”他说:“烟瘾一上来,浑身软乎乎的,鼻涕眼泪齐来,——比死掉父母娘老子还要伤心。”

  “我说孙二哥,你当初家境并不富裕,干嘛要掉进这个陷人坑来?”老汤是个爽直人,说话不喜欢拐弯儿,孙二提起头,他就捏住了孙二的小辫子:“吸这玩意儿,就是有钱也不成,倾家荡产的事儿。”

  “嗐,甭提了,我孙二不放那些马后炮。”嘴里说着不放马后炮,一眨眼功夫,就把马后炮给架上了:“说起来,都是莱阳城里那个姓林的暗娼害的。”

  一阵烟瘾上来,孙二的那张脸就变白了,颗粒很大的虚汗,打皮肤里朝外渗,凝聚在他的前额,眼窝和鼻凹间,他的两只手,也起了不能自禁的痉挛。这样抹一把眼泪捏一把鼻涕的熬过了一阵儿,孙二又彷佛捞回半条性命来,张开嘴巴,挤出几个长长的呵欠,然后才又眨动两眼,显露出一分没精打采的活气。

  “能戒就戒了罢,二哥。”老汤说:“长痛不如短痛,受这个活罪为啥来?……你这样本本份份的熬瘾还算是好的,换是旁人,瘾犯上来了,啥事干不出来?想当年,轰动远近的那宗分尸案,三个凶犯,全是一枪在手的瘾君子。”

  “嗨,烧成灰的木炭当不了柴,”那个沉沉的叹说:“廿年吞云吐雾,早把人掏弄成人壳子了,骨头砸碎了也能当烟泡儿烧,想戒烟打哪儿戒起呀?……干脆你借我几文钱,我买两个烟灰泡儿烧烧,过足瘾头之后就去跳大海算了!不死戒不掉它。”

  “我说二哥,旁的全好说,赊辣汤挂的账,我可以不讨,若说借钱让你去喷烟,这事办不到。”

  不过,烟鬼孙二并不介意这个,头天熬了一天的瘾,第二天自会想到法子,他求胡子侃给他一个擦洗烟具的差使,把烟枪里、烟签上黏着的烟灰挖出来,好歹也能凑合三两个泡子,过足了烟瘾再去喝辣汤,拉起聒来,劲头儿可就足得多了。

  “人这玩意儿很贱,您说是不是?熬瘾的时刻想死没力气去死,扒了几口烟之后,阎罗王就是摆了满汉全席请我过去,我真还不乐意呢!”

  接着孙二这个话题,老汤嘲弄的说:

  “我那老二哥,阎罗王敢情是闲了八百年没事干了,特意摆席请你?”

  “咱们老哥儿俩说真个儿的,”孙二伸长脖子,把个脑袋歪歪的靠过来,神秘的说:“我这大半辈子,从来没有遇见鬼。昨儿晚上,可开了洋荤了!——舀碗辣汤,我喝着润润喉,好把这事讲给你听。”

  老汤实在信不过孙二的鬼话,一面舀了碗辣汤给他喝,扯起脏污的围裙揩揩手说:

  “敢情你遇着的像你一样,是个烟鬼?”

  “啊!不不不,”孙二一本正经的说:“这可是千真万确,绝不开玩笑,你瞧那个窗子,右首边朝南数,第三个窗子!”

  烟鬼孙二顺手那么一指,老汤的心忽然狂跳起来:无论时隔多久,那可是绝不会记错的,靠右第三家宅子,正是当年卞福生被杀害分尸的地方,自己伤了腿,发烧昏迷的时辰,梦见满身鲜血淋滴的死鬼来托付,不是说过:不见朱砂,只见青云的话吗?偏偏这一排宅子又被人买了开设了酒馆,这酒馆偏偏又叫青云阁,世上当真会有这等的巧事?……这两者之间,似乎有些不寻常的关头。

  “你说第三个窗子怎样?”

  “那儿面对面不是铺着两张烟铺吗?”孙二说:“我躺在后面那张烟铺上烧泡子,当时胡子侃胡大爷也在屋子里,两间房,房门对房门,中间是一长列过道,房门帘儿全没挂上,这房一眼望得见那房,我一面烧着泡子,一面跟胡大爷谈天,谈我早年跟莱阳城里那个姓林的暗娼那一段露水姻缘……后来我听着走道上有脚步声,杂杂沓沓的过来,我想抬眼瞧瞧是谁来吸烟来了?前头走的一个,我不认得,他戴着一顶黑呢帽儿,帽檐挡住眼睛,他后面,跟着一个穿灰色长大褂儿的男人,——冷天穿着直罗的夏衣,你说神经不神经?”

  “灰色的直罗大褂儿?你说是……”

  “我敢发誓,一点儿也没看走眼。”

  “说说看,那第三个像什么样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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