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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七八年来,老汤还是干着他的老行业,挑着担子,在黑巷区卖他的胡椒辣汤。无风无浪也是日子,大风大浪也是日子,老汤虽说头脑简单些,这点儿道理却还理会得,鬼子把这儿弄得一片阴森,该是天降的劫数。说是感叹沧桑嚒?感叹也感叹不完的,就拿局子里的罗大有罗爷来说罢,不肯替鬼子卖力效命,日军一来,就把局子里的差事辞掉了,改行到轮船公司去干办事员,伪军知道他最能办刑案,几次拉他出来不肯,恼羞成怒,把他弄到鬼子宪兵队里去,先让他尝尝皮鞭、梭子、老虎凳,然后又唆弄狼狗拖他咬他……他没能活着出来。

  警局曾经遭过一场没人敢去灌救的大火,原先那些刑事班底早已星散了,撤退去后方的也有,离家逃难去的也有,遭日军攫着,像对待罗大有那样,把他们楚毒蹂躏死的也有,其中胡子侃算是幸运的一个。

  警局的档案毁于火劫,胡子侃跑到乡下去团馆教书混了一两年,赶后尾儿又悄悄回到青岛,经人撮合,娶了一个寡妇,夫妻俩起五更睡半夜的磨豆腐卖。胡子侃是个沉默的人,早年虽在局子里管事,对外却没露过锋芒,敌伪倒没像对待罗大有那样逼害他。

  人遇上这种混乱的时局,看法、想法,也都会跟着改变很多。还说什么人命关天?鬼子宪兵队里血肉横飞,毙人都是一串一串的毙,难道那些像罗大有一样硬铮铮的汉子,谁都是前生做了孽,该在今生遭报应的?!……正因人命不值钱了,像早先卞福生的分尸案,人们也都逐渐的把它淡忘了。

  也只有老汤这样的人,死死的记着这回事,谁要在喝辣汤的时刻跟他聊聊天,谈谈话,话匣子一开,他就会像讲古似的,跟人讲起那宗有因无果的案子来。

  “假如就这么让谋杀人的凶手逍遥法外,那,天下可就没有因果报应了!”他固执的说:“这样子,我敢说死鬼卞福生在地下,永也不会闭眼的。”

  “您甭再那么固执了,老爹。”听的人大多会这样说:“骨头都上了黄锈的人,哪还有什么睁眼闭眼的分别?如今人人都自顾不暇了,哪还会管这些闲事?”

  “话可不是这样说,”老汤就有这么拗法儿:“死人亲自来托梦给我,要我帮他伸冤理屈,我一天没把这事给办成,一天不得安心呢!”

  “那么,鬼子杀这许多人,又该怎么说呢?”

  “等着瞧罢,”老汤说:“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凶残成性,都会遭报应的,俗话说得好,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我相信这个。”

  说虽是这么说,日子过得久了,这种想替人伸冤理屈的希望,也越变越渺茫了,化成一片压在他心上的潮湿的黑云,每想起来,就有些难过的慌。人一入老境,日子过一天少一日,耳聋眼花的时辰,转眼就要到了,等到那种爬不动挨不动的年岁,哪还能替死鬼卞福生做点儿什么?幸好横行一时的鬼子投了降,青岛不再是人间鬼域啦,有报应,就该在自己这口气没断时显出来才对呀!

  初胜利那年,这城市简直乱得很,鬼子多年来怂恿中国人吸食鸦片,吞红丸子打吗啡,怂恿中国人作各式各样的赌博,这跟满清以八股取士,怂恿汉人埋进书堆,终生酸溜溜的去做书蛀虫用的是同样的心计。因为一个人一吸上毒再染上赌癖,那么他就成了废人,再没心思去抗拒“大东亚共存共荣”啦,这种人在鬼子眼里,都是良民,——良民政策专造垃圾。鬼子投降后,这城市满眼都是这种活垃圾,大街上,小巷里,到处都是赌场和膏子店,走在哪儿,都闻得见烧烟熬土的香味……烤糊了花生米的味道。

  就算老中央回来,接收了这城市,一时两时又能怎样呢?这些活垃圾也全是中国人,不能全给扫到海里去,禁烟禁睹,总得慢慢的来呀!……在这段青黄不接的时辰,有人看准了开烟馆和赌局有钱赚,使得黑巷区里,也开了三四家烟馆,五六处赌场。

  卖辣汤的老汤,生意也跟着兴旺起来。由于拐了一条腿,担着担子走东到西的不方便,老汤已经习惯把担子挑到老寓馆前面的方场一角,坐定了叫卖。有一天,他见着好些工人在整修老寓馆的房子,趁他们来喝辣汤时,老汤抓着其中的一个问说:

  “老伙计,整这排老屋干啥呀?”

  “约莫是开酒馆罢,”那个说:“有位先生买下了这排房子,听说是打后方回来的。”

  这位掌柜的,想必是个有钱的阔佬,没多少天的功夫,老寓馆这排暗沉沉的老房子,就叫修整得完全变了样儿啦,前面一排红砖围墙叫打掉了,换上一排很洋气的白漆雕花铁栏杆,栏杆外砌上两条狭长的红砖花坛,新栽上各种青枝绿叶的花和草,木楼的隔间打通了,一边是大餐厅,一边改成套房,外面髹上绿漆,鲜鲜亮亮的,在众多古老房舍的背景衬映,显得特别耀眼,一面大招牌凸出在高高的屋檐上,老汤不识字,听人说那是:

  “青云阁酒馆。”

  “噢噢,我知道,酒馆是卖酒的地方,”老汤说:“不过,卖酒其实也无需这么大的地方,十二家住宅,合并成一家酒馆,至少在这黑巷区里,实在是显得太大了一点儿啦!”

  “酒馆并不完全是卖酒,老爹。”有人又告诉他说:“这儿也卖酒,也经营客栈,顺带吸这个,摸这个。”

  那个一比手势,老汤就明白那是指膏子店和赌场上的那种营生而言。青云阁酒馆开张那天,方场上的鞭炮屑儿盖没了老寓馆门前的地面,很多设摊子的爱凑这个热闹,也纷纷把摊位设到方场两边来,卖花生瓜子儿的,卖熏烧捆蹄、五香干儿和茶叶蛋的,卖香烟洋火的,总有上十个摊位。

  酒馆开张没两天,老汤撞见了泰安州的老乡胡子侃,他大声招呼说:

  “嗳,您不是胡子侃胡大爷吗?这一向可好?……我有好久没上您那儿去啦。您的豆腐生意做得怎么样?”

  “呵呵,老汤,我把豆腐店给收拾掉了。”胡子侃说:“连我也没想得到,青云阁酒铺的主人骆少卿,原来是罗大有罗爷的内兄,早年在码头对面开进出口行的……他念着当年我跟大有兄的交情,特意跑到我那儿去,拉我来替他管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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