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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等候了足足一个时辰,老汤不止一次朝四面的雾雰中费力的张望过,并没见一丝动静,他心里不禁有些纳罕起来,罗大有从没说过空头瞎话,难道这其中生了其他的变故,奸夫乖觉,临时又不来了?……讨厌的夜雾虽把人的眼给障住,但各条巷道都横铺着下临暗渠的石板,老远的地方来人,轻轻重重,都掩不了那种空空洞洞的脚步声;这一带的地形他很熟悉,方场是对外唯一的通路,老寓馆这排房子,跟另一条叉巷的房子背对背,一道院墙两家相共,都是有前门没后门的。也就是说,那奸夫不来便罢,要来,这儿就是华容道,走不了老奸巨滑的曹操。

  他又抬眼望望对面那栋房子,蛮子女人所住的那家,楼上还有灯光在亮着,绿窗帘滤过的灯光,在雾里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绿色猫眼,他猜想,那个狐媚的女人,一定在等着她奸恋情热的汉子,她也许早已把细软东西收拾停当了……她会用怎样议妥的方法坑杀那无辜的孩子呢?!他不敢想,偏又不能不想。

  “辣汤来,滚烫的辣汤啊!”

  喉咙里这样的叫唤着,一颗心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他又想起前夜所看见的!那个穿直罗大褂的男人,假如真是卞福生的阴魂,他就该尽力佑护他自己的骨肉,不让奸失淫妇得逞……说着说着,天快到起更的时分啦,罗大有究竟比不得诸葛亮,那奸夫还是没见着影子,八成儿是半途变了挂,害得自己痴猫等瞎穴,空自苦守了一个晚上。

  老汤一口气还没嗨出声来,那边的雾里有了脚步声。

  愈到夜静人稀的时辰,那种深巷里的脚步声愈是清晰,一声一声的咚咚,直击着人的耳鼓。好家伙,我以为你就此匿遁了的呢,老汤心里话:你它娘到底叫阴魂缠住了两腿,飞蛾投火来了!……脚步声直朝这边响过来,老汤那颗心跟着朝上提、朝上提,一直提到腔子口,恍惚要打嘴里迸出来。

  操你个老娘,我倒要仔细瞧瞧你这个凶犯,究竟生的是怎样一付嘴脸?!——当然也只是心里话。那人已经走过来,停在辣汤担子前面。

  老汤勾着头坐着,存心装成打瞌睡的样子,却先偷眼瞄着眼前那一截身体,灰色的府绸衫裤,裤边垂下两穗白丝线编织的腰带头上的盘花结,小小的灯笼穗儿,两只腿插在一层雾气里,很风行的一种打扮。

  “来碗辣汤,老头儿。”那个人说,手里一把黑牙骨折扇,霍的展开又阖上,一付大模大样的派头。

  老汤抬起脸,先不管三七廿一,把做交易专用的那种楞笑放在脸上说:

  “啊,是了,辣汤一碗,就给您盛上。”

  说着,借着方灯的黄光一打量,这家伙真个是凶人有凶相,奶奶的,他有六尺来高的个头儿,宽肩膀,粗胳膊,小褂子没扣一个扣儿,飘飘的大敞着怀,袖口胡乱挽起,露出虬筋蟠结的手臂和黑毛凸露的胸脯。他一面舀着辣汤递过去,趁机又在那家伙的脸上抹了一眼,虽说匆匆那么一瞥,却也看清他的相貌了。

  那人生就一付狰狞如鬼的头面;紫肝色的脸膛子,扫帚眉下,半凸着一双怪气的铃当眼,左前额朝下,一直迤逦到耳后,差不多占去小半边脸的部位,生着一块带毛的酱色朱砂记,垂垂垒垒,像是一挂紫葡萄,看上去意外的使人憎嫌……那蛮子女人实在是个淫货,这种粗丑的男人可取在哪儿呢?尤独是那块朱砂记,硬是一块猪脸上多皱的毛皮,想来这家伙生前是蠢猪托生来的,阴司的鬼卒替它剥下猪皮换披人皮时,它因护疼,没剥干净,留下一块这样的毛皮来到人世,明明显显的印证前生,——就算他能跟守天河的卷帘大将扯上关系,也无法说他不是猪种。至于这家伙是否有薛敖曹(相传为武则天的姘夫之一。)那般本事,而使蛮子女人动心,那就不是局外人能知道的了

  那家伙的吃相也不雅,端着热辣汤,噘着厚唇啜饮着,在嘶嘶哈哈的声音之外,更发出一种特特的声音,那是厚唇和碗沿的磨擦声,有几分像是猪在品味嘴里余食的样子。

  “你在这儿卖辣汤,卖很久了罢?老乡。”

  “十来年总有了罢,”老汤说,他实在有点儿不愿意跟这家伙多搭讪,心想:只要你丢了辣汤碗,走进那扇门,我就拎起灯来摇晃着打信号,立刻就会有人跟进去,让你现出原形。

  “辣汤做的可真不差,”那家伙偏爱闲拉聒,一面说话,一面又把嘴唇弄出特特的声音来。

  “嗯,”老汤说:“瞧是什么材料?在青岛,这担上的辣汤,敢说找不出第二家。”忽而又觉得,跟这种人呕气是犯不着的事情,拿他当鬼待好了!

  “你怎不把辣汤担子,挑到前头那条岔巷口去卖?”那人真有闲心肠,这种辰光还要说这些杂碎事儿:“那边刚开设了一家赌场,人比这儿多,生意也会好些儿,免得让人绕一个圈儿,跑过这边来。”

  说着,他放下空碗,掏出铜子儿来。

  “两个铜子儿一碗。”老汤说。

  对方丢了钱,迈步朝老寓馆那边走过去,静止的雾雰,也彷佛被他搅动起来。老汤紧张得很,正要伸手去抓那盏方灯,忽见那人在老寓馆靠右首第三家的门边停了下来,他并没伸手去敲门,却脸冲着墙角,扯开裤子,哗哗啦啦的放了一泡溺,放完了,又转回来,朝老汤耸耸肩膀,吱牙笑说:

  “喝辣汤,就是这点儿讨厌,眨眼功夫,干的还留在肚里,稀的全压出去了,——两个铜子儿,一家伙去了一半,划不来。”

  “那你老哥就该到大马路去买煎饼啃。”老汤说:“啃了煎饼再来喝辣汤,一胀就胀上去了。”

  “主意倒不错,”那人说:“可惜我没钱,刚刚在赌场上掷骰子,手风不顺,把剩下的几文路费全送了人了!要不是还有这几个铜子儿压着口袋,只怕连这么一碗稀的也喝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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