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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小妹,你们怎会想到来这儿看我们?”

  “为什么想不到?”小妹说:“我们好几个,都是从台北赶来的,她们都说:我们要去看看那新剃了和尚头的男生,像不像兵。”

  “像不像?”老苏说。

  “有点四不像了,”小妹说:“不像学士,不像老百姓,不像和尚,又不像阿兵哥,总之,我说不出来,只觉得很滑稽,很好玩的。”

  “的确好玩!”内森脱下帽子一挥,哗的一声,一付扑克飞散得遍地都是,那些女孩子目瞪口呆,好像看了一场新奇的魔术表演。

  “你这是干嘛呀?哈老哥?”

  “我吗?我们是准备参加桥牌大赛,要随时抽空练习,所以我把它压在帽壳底下,取用方便。”

  中午值星官留女孩子们吃饭,因为假期的关系,桌位很空,吃饭时,小妹跟内森说,前几天她在中华商场附近看见美倩。

  “她看起来要憔悴一些,”她说:“暑假她没回家,留在台北照顾陈,听说陈的病更重了!……她要我问候你,说她没时间到这边来看望你,有空她会写信的,这边的信箱号码抄给我,别忘了。”

  “不会,”他说:“我现在就把地址抄给你罢。”

  小妹她们走后,内森心里又空荡起来。美倩在三天后来了一封长信,她并不隐讳她目前的处境:陈成天躺卧在床上,她也成天在病榻边陪伴着他,为他读经,讲一些有趣味的事情;她只有在礼拜天,才勉强抽出一点时间上教堂去做礼拜,祈祷彷佛不是祈祷,而总是反反复覆的把一心悲苦向上帝倾吐,最后她说:“离开毕业离校的日子愈近,我愈难安定自己,我知道,上帝接纳了我的祈求,但祂离我很远很远,我并不怨艾, 只是在思考,思考怎样运用我自身微薄的力量,在上帝远远的垂顾中度过我自己的难关?或是捐弃终身的理想和幸福,为陈这样一个病人牺牲到底?或是另行开拓新的道路?——但那会使陈心碎的,至少在目前,我努力尝试着爱陈,我相信,爱情是可以在忧患中,经过时间去慢慢培养的。”

  他真为美倩难过,但却没有方法解决这腻人的老问题。他了解美倩的为人和她的心境,同时更了解自己对她一直没能忘情,既不愿意挺身夺爱,就连劝慰的话也很难说了!好在军营生活紧张得使他无暇思考身外的事,他 只能依照一般概念,草草回复她一封信,叮嘱她无论如何要珍重自己。

  他努力使自己安定下来。

  慢慢的,他们把生活融入了团体的规律,能适应那种紧张和忙碌,也就学会了利用点滴的余闲,这样,生活上便更显得丰盛多彩了。

  不知为什么,在短短的暑期集训生活中,大家都偏于记取生活轻松的一面:令人手忙脚乱的夜间紧急集合,有些人竟然摸不着他自己的裤子。夜行军时,上面一再要求静肃,但列子里总有些大迷糊,弄出许多怪声音。近视眼打靶,打了七分,却打的是另一个靶子……伙房的老兵说过:你们当的是少爷兵,就像车厢里的乘客,到站就下车了,而我们是车厢,一生 只走一条路,不像你们这样嘻嘻哈哈的观风望景。话虽粗鲁不文,意义却非常深远,使人生起一种敬慕的心情。

  三个月就这样匆匆的过去了。

  初来时,有人怨苦,但到离去的时辰,许多人都怀念着集训的生活,内森就是抱着这样的感觉挥别成功岭的。人生毕竟有着艰苦和严肃的一面,从许多战斗的故事,许多长官们实际生活的经历,他重温了童年期的远梦;海那边民族母体的灾难,以及那些人们的生活情境,都会从他们的叙述中星星点点的表露出来,给他以沉重的撞击;这撞击,使他整个生命有了本然的责任感,它的重量,足以压住人,使人不再飘浮……

  “让我们回去,好好的度过最后这一年罢。”他说。

  “回去正赶上路思义大教堂开工。”老苏说:“我们也得及时开工——努力建筑自己,出了校门,就得稳稳的站立在社会上,像那座教堂一样。”

  路思义教堂在时间里生长着。

  东海的同举们都知道,路思义教堂在设计建造过程中,是经过许多周折的,几几乎要面临瓦解,但在工学院的系主任和贝聿铭建筑师的努力下,终于设计完成,破土兴工了!内森还记得,暑假前有一段日子,大家天天都在谈着路思义教堂的种种,大部份同学都盼望这所教堂快点建成,好使他们在毕业离去前瞻仰瞻仰。特别是基督教团契里的同学,在波尔牧师家举行团契聚会时,每次都为建堂做特别祷告。

  它的建筑位置,在夕阳大道的左前方,也正当那片草原的中央,女生宿舍躲在它一侧的群树之中,林荫遮覆的幽径上,常有年轻的笑声传到草原上来。从这儿可以隐约的眺望着台中市的西区,草原的周围,相思林和苍翠的树群,密密的环拱着,旱溪则在它的脚下蜿蜒。

  工人在施工,钢铁的敲击声叮当有致,宛如一支现代的音乐。路思义教堂粗大的钢筋架顶,朴实的在生长,每位经过草原去课堂或图书馆的同学,都会仰起头,欣喜而又渴望的关注着它的生长。

  内森本来对这片草原,就有着一份最亲切最特殊的喜爱,他每到这块广阔的草坪上散步,就会有这样奇妙的感觉,感觉到坪中碧油油的绿草,和他年轻的生命互相呼应,互相融契。自从路思义堂栖息在这儿,更使他经常在草原上徘徊流连了。

  整座尚未完全架设的钢架,在姿态上,很像一只初初停落尚未敛翅的巨鹰,雄武而刚阳,但钢架本身密密的架构,又展示了一种细腻精致的美感,和这片如茵的绿草比映,显得分外调和。老高把这座尚没覆上琉璃瓦顶的钢架叫成“鹰架”,他形容它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一群在校求学的同学,都是这样等待展翅飞翔的乳鹰。

  “没有一只乳鹰,安于栖息在它们生长的旧巢里,”老高又哲学起来:“它们在这里接受哺育,慢慢长大,终于要从这里振翅飞出去的。教堂完成时,就轮到我们这一届了。”

  他们多半在工人休息后的黄昏,或是月亮初升的晚上,成群的爬到鹰架上去,凌空而立,凌空而啸,或是采取不同的姿势,坐在钢架上谈着说着,眺望着远方。晚风迎面吹拂,偶尔有一片无根云,洒几点轻疏的雨粒,给人一种润肌贴肤的沁凉。老苏称赞这种感觉是使人愉快的,而内森想着前途,却有翠袖红巾,搵不了英雄之泪的怅然,也许那就是乳鹰离巢远翔的前夕的感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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