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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现在他进入大三了,两脚踏在现实的泥泞中,仍有一股隐隐的冰寒,他开始苛求自己,不能仅以追求书本知识为目标;前两年的日子,周围软性的生活环境泡松了人的筋骨,他没能妥善利用大学生的读书权利,没有澈底的去发掘、研究或探讨过什么,在时代的风暴之前,他仍是燕雏,不是苍鹰。

  “老哈,你放了洋,味道就变了。”老苏说。

  “变在什么地方?”

  “你太严肃——一只孤单的公鸡那样严肃,我敢打赌你没看过东洋的脱衣舞。假如换了我,或者是老高,嘿嘿,非泡在里头大饱眼福不可。”

  “你还差不多,可别侮辱咱们的哲学家。”内森笑说:“老高一向讲究形而上的。”

  “嗨,你弄岔了,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形而上。饮食男女,人之大伦,老高是或上或下的那种人,好像打水的吊桶,在上面总是空的,非下去才能装满生命之水。试数当代人物,去日本而不欣赏脱脱者,几希?”老苏还是文白夹杂那种调调儿,酸中带辣,大开穷心说:“你如果不是圣人,就是傻瓜。”

  “也许我是傻瓜。”

  这回对老苏,他保留了很多,不再爱发牢骚或是轻率的批评什么了。什么图书馆踢脚,去邮局等信,坐在夕阳大道边的石灯座上欣赏来往的女孩子,在他看来,都不重要了。唯一使他感觉犹疑的,就是他和美倩之间这一段情感,友谊里渗融着他的无从表白的爱情。他知道,这种矛盾的情感是很难克服的,他没有老苏那样豁达,也许还需要一段很长时间的自我磨炼罢,而这些都属于自己的事,没有向老苏告白的必要。

  秋天,大度山有一串晴朗的日子,他学习着恬静下来,迎接每一天的朝阳,目送夕阳隐入黄昏的烟霭。开课的生活是平板的,他把所能使用的时间都投掷在课业上,精读英文和日文,对于中国文化方面,更抱有极高的研探兴趣,到处旁听好教授所讲授的课程。

  此外,他更改进了工作营的组织,成立K.P,这是他从夏令会学习得来的,也就是说,尔后工作营外出服务时凡举一天的伙食、茶水、炊煮等事务,全部由担任K.P的女同学承担,这样,可以发挥纯粹服务的精神,免除别人一切的招待。

  工作营由草创时期发展到现在,虽然亨德教授已经离去,但它却在东海大学的社团当中,扎下了稳固的根基。组织改进后,内森着手培养接班的新人,像二年级的万尚民和小妹,都已成为工作营里优秀的新血。他决意退到赞助的地位,让他们去表现更年轻的勇气和智慧了,他这种不居功的精神和做法,很得人的赞赏。

  “乖乖,哈老哥,你这种谦让的风度真不简单。”老苏说:“哪天表现在政治上,那真才过瘾呢。”

  “没什么,”内森说:“新人总比旧人强。”

  “当真是急流勇退?还是猛耍戴高乐?(戴高乐,意指政治手腕。)想以退为进的当一任名誉的工作营顾问?”

  “甭忘记,明年咱们就交棒了,你以为大度山会搂咱们一辈子?……那些在梦谷种植过相思树的前届同学呢?谁曾在树干上刻下他们自己的名字?”

  “甭卖酸,怕人以为你不是喝醋长大的。”

  “是真的,老苏,我现在连开心逗趣的心情全没有了。”内森认真的说。

  “好罢,咱们各行其是,——我老苏是乐天到底。”老苏搔着头皮说。

  说是这么说,一到三年级,每个人在气质上、精神上,多少总有些改变。寝室里,经常被一种淡淡的宁静气氛笼罩着;贺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人,念书念成“不倒翁”,有时透过五更鸡啼和三更灯火,一直熬上个通宵。老苏告诫他说:

  “老兄,如今颜如玉搬了家,你在书里找不着她了,穷啃,啃成书呆子,有好老婆会叫旁人先抢跑的。”

  “老贺的事情不用你担心,”内森说:“会生蛋的鸡总是不叫的。”

  “好,要不叫大家不叫,”老苏说:“咱们三个人,倒看看谁最先生蛋,——我说生蛋,就是结婚生儿子的意思。”

  “当然你最先,”贺说:“论快,谁能比得过你这火车头呢?”

  这样的开心逗趣偶尔也有,但全都不是真心的,只是想借着一阵哈哈,把心里那份莫名的抑郁发散发散。但那是徒然的,那种怅然的情绪是浓浓的水雾,笑完了,它仍化成潮湿,黏在人的心里。

  院里又举办了一次郊游,大家带着野餐去爬附近的古堡,他们几个三、四年级的同学都参加了,大娃娃、美倩、小翠、小妹、老苏和内森走在一起,小妹很敏感的望望他们说:

  “你们到底是高年级的学兄学姐,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文静?你看,那些新生跑得好快!”

  踏着苔藓的石级,那些幼鸟似的新生显得那样兴奋,那样欢娱;男孩子搀扶着女孩子,一级一级的朝上跑着如同飞着,爬到古堡上面后,男孩子一个个都以中世纪骁勇的骑士自况,挺着胸,叉着腰,摆出威风凛凛的姿态,在古旧斑驳状如覆钟的圆圆顶盖上迎着高风,好像已登上了天墀。

  “长江后浪推前浪,”内森说:“现在是这些野猴子们的天下了。”

  “刚从中学的马戏班里放出来,屁股上还留着红红的火钳印儿呢!”老苏说:“这些小唐吉柯德们,实在好可爱。”

  新生们群聚在古堡顶上,发狂的啸叫着,蓝天显得那样高缈又那样贴近,他们对着四周的林木和流云挥手,并且快乐的唱着歌,把两个多小时爬山的疲乏全给忘了。

  内森、老苏、美倩和小翠,站在古堡的一角,灼亮的阳光遍吻着他们的全身,风带着犹存的暑热,熏拂着人的脸,大自然在眼前呈显著它一切的美。内森目注着相思林遮掩的远方,茫然怔忡,耳里装满新生们的笑闹声,心里老大不是味道……这矗立在自然中的古堡,是属于那一种格调的风景呢?日据时期的遗物,日本早期建筑的风味,不知有多少血腥残暴的历史斑痕遗落在生苔的冷石上,令人沉默自省,甚至怀念起使扶桑低首的盛唐。而今天又是另一个世纪,需要多少年轻的智慧才能把民族高举,国威重振,开拓出一个王道的现代的新汉唐?

  “哈老哥,”大娃娃在下面叫他:“大家欢迎你来讲笑话呢。”

  “为什么老要我讲?”

  “他们选你为人缘最佳的学长,你不讲谁讲?”

  “人缘最佳也够惨的,连不笑的自由也被剥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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