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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你太热情了,”美倩理一理她铺展在草尖上的裙裾说:“我总觉得要了解现实,洞察它,透视它,你的理想才有根基,徒然的吶喊是毫无效果的。从微小的地方做起,是最聪明的办法,你大概很久没跟亨德教授通信了罢?忘记他屡次交代我们,要一点一滴的做吗?”

  内森的脸颊有些发热,——自从亨德教授离开后,他根本没为他写过一封信。

  风在飘着他的乱发,他的眼睛望着草原;在月光下安睡的草原,校园的群树的影廓,和一两盏柔黯的灯。

  “如果你不提起,我真的有很久没想到过亨德了。”他歉然的说:“教授他是我最尊敬的人。你知道,我一向懒写信的。”

  “我知道。”美倩望着他说:“一个人,在某种抑压的情绪下,会引起一种突发的焦急的,苦闷的倾吐,我很愿意也很高兴听,我虽然不能帮助你什么,但却是个诉苦的好对象,不是吗?”

  美倩用轻轻的声音说着,内森觉得她的声音,比月光更为温柔。他几番这样想:就和美倩在这儿坐着,谈着,一直到月亮西沉多好。他看看表,是她该回宿舍的时刻了,时间有时显得很残酷,——现在就是。

  一学期跟着很快就结束了。最后一次土风舞会的海报张贴出来时,内森很希望和美倩一道儿参加,经过两年的练习,如今他再不是平脚板的唐老鸭了。

  他邀美倩去参加土风舞会,美倩很爽快的答应了,她说陈曾恳求她不要参加交际舞会,只有土风舞是例外。可是就在舞会举行的前一天,他意外的接到校方的通知,告诉他,本年基督教举办世界性的夏令会,已决定在日本京田大学开办,一共有十三个国家选派代表参加,夏令会和工作营的性质相同,我国选派三位同学参加,其中东海分配一个,指定由他出席,要他立刻去台北。

  舞会举行时,他已经整装待发了。

  §十六

  第一决踏出国门,对内森说,是极端重要的,一个广大新异,他从没经历过的世界在等待着他,在那个世界里,他不知将遭遇到什么。同行的两位,一位是台湾大学的男生,另一位也是台大的女同学,三个人里,论起英文程度来,内森自称是最鸦鸦乌的一个。

  “我应该把我的私人英文秘书——老高带来的。”他说:“他是我的活字典,没有他,我就没门儿了。”

  “哪里话,”台大那位男同学说:“我们在语言方面,也没有把握,走得太仓促了,连心理准备都没有,只好来它一个‘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罢。”

  “这就叫‘书到用时方恨少’。”女孩子说:“平时不会觉着,一参加国际性的青年聚会,不由心里不发慌,这总是由于本身程度还不足以建立自信的缘故。”

  “我们要是强盛起来,也会使国语变成世界性的语言,”内森感慨的说:“那时候,我们才能挣脱出英语世界的噩梦。”

  他怀着一腔兴奋,和一颗闯入新世界的野心到达日本。在夏令会里,他是自由中国的代表,他背后有无数生活在同一环境中的青年群,显映了他实质上的代表的地位,以及精神上的担当的责任。

  两个半月之后,他又悄悄的回到了东海,他的神情和态度上,都有索落的意味。对谁去述说那两个半月在异国生活的感受呢?他和其余国家的代表们经常的接触,发现他们对于他所成长的宝岛是茫然无知的,甚至连来自美国的青年也不例外。由于他受到语言表达能力的限制,无法将我们民族的实际生存情境,深入的解说给他们听,这使他很困恼,也很落寞。一个来自瑞士的青年朋友,曾经在会议上发表一篇宗教性的演讲,他用一般空泛的基督教尚和平的概念,加在现实世界的纷争上,提出了南北韩,南北越,东西德,中国大陆和台湾,……指称这些对立状态,都是人们误解与仇视造成的可悲的结果。他这种侃侃而谈,自以为是的论调,充分显示了他毫无政治认识,根本不了解××主义的本质。

  为了这件事,内森和台大的两位同学都非常愤慨,不得不研究着,发表一篇剖析性的演说,举出自由中国的奋斗,基于民族整体生存,就像当年欧洲自由人民对抗纳粹德国一样,有着为全民争取光明幸福生活的理想。上帝虽然慈爱,但祂不能容忍邪恶,抗暴求存的保卫,在本质上,绝不同于穷兵黩武。

  演说稿由内森执笔,三人共同研究草成,交由台大那位女同学发表。

  “文法有没有需要商榷的地方?”另一位男同学这样顾虑说。

  “管它!”内森说:“我们只有偏重于演说内容,中不中,来它个猛一冲,无论如何,我们是不能任人误解的,可不是?”

  演说在另一次会议上发表了,当时有很多异国朋友颇为动容,并且在会后跑来聊天,提出许多问题;他们问起自由学风,问起自由中国青年们假期育乐活动的方式,工作营的发展情况等等。内森攫住机会,用他那鸦鸦乌的英文,大大的给他们来了一次灌输,这才把他初去时郁积在心的闷气给涤荡掉一部份。

  在休闲的日子里,他去过东京一带参观游玩,也到京都去寻访过旧时通信的笔友,和几位新结识的朋友结伙去爬了一次富士山。

  无可否认的,从战后的荒凉中复兴起来、繁荣起来的日本,无论在教育、建设和生活意识上,都表现了勤劳奋进的朝气,但也不如某些东洋的崇奉者那样,在想象中所认定的那么完美。就拿富士山地区来说罢,月历和其它图片上所看到的富士山,在不同季节里所呈现的不同的山容,都足以令人沉醉;山脚葱茏的林野,清浅的流泉,野气的池塘,白头的芦荻和酒醉的枫红,透过鲜明透活的颜彩,恍如仙境;山峰皑皑的积雪,不染纤尘,更给人以一种净洁超升之感,……但他实际攀登时,却发现那儿环境卫生的处理很差,远不及阳明山那样整洁,——现实往往是那样无情意的击破人美丽的错觉,扩张了人的真实视野。

  同样的,来自欧美各国的年轻人,总喜欢用他们从传说中构成的一些零星摹想,来拼凑现实的东方,——拖长辫、穿长衫、吸食鸦片、娶姨太太的男人,裹小脚、足不出户的女人,惯会拍响惊堂木,把人犯脱掉裤子打板子的老爷,衣衫褴褛的贫户,目不识丁的文盲,以及一些似乎是太平天国式的,多妻封爵的改良。那些远远逝去的烟云,仍存留在他们意识深处,这种陈旧的意识,却不是一篇演说就能够完全撼动的。

  他曾经跑过太多书店,没有见到一册描述中国当代人群生活和精神趋向的文学作品;他想过,假如有几部内容充实的文学性的书籍,能使人对自由中国的现况深入了解的话,他们精神上的荷负,便可以减轻,不会遭遇到那许多使人啼笑皆非的误解了。这是一个老问题,当年在中学时,他就跟眉珍谈说过很多回的,我们的作家缺乏那样的作品固然是事实,缺乏翻译也是事实,这却不是他所能解决的。

  总之,出国之行使他改变了很多。在这之前,学校教育把他关在象牙塔里,规规矩矩,轻轻松松的活着,用春天的彩笔画梦,太野的梦生着翅膀,飞在大度山顶的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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