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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我的话不假罢,”住在花莲的那位同学说:“这才算是真正的大海!我永不会忘记这儿,这荒凉的老家乡,它真的太美太美了!”

  “野犷里也会长出温柔来。”老高说:“叶珊就是一个例子,没人能说他不是花莲的山水孕育出来的——他的那些作品。”

  他们在指手划脚的谈论着;有些女同学忙着去拣拾贝壳,捕捉海星和寄生蟹,也有些嘻嘻哈哈的玩起滑石子的游戏来,她们排坐在石堆上,喊出“一二,滑”的口令,就顺着斜坡,急速的,像溜滑梯似的滑下来,一直滑到水边,把衣裙都溅湿了。

  内森和亨德教授站在高处,眺望着那一片无边无际,镶着白浪的蓝,内森自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也像海样的,在腾涌,在盘旋。

  陈和美倩自自然然的牵着手,在一弯很狭很长的沙滩上散步,她听着他说话,只是微笑着点头,有一圈甜甜的蜜意围绕他们。内森彷佛觉出,美倩正用她的微笑和耐心,像在沙漠里种植花卉似的,培养着她和陈之间的爱情,她真的太傻。

  很快的,他抛开这些老是缠绕着他的思绪,和亨德教授谈起天来,他问及教授回国的日程,教授说:

  “快了,秋天就得回去了。”

  “不打算在这儿长住吗?”他依恋的说:“在这儿的阳光是最好的,人情味也浓。”

  亨德教授摇摇头,仍挂着温蔼的笑容:

  “叶落归根的思想,是我在中国学来的,我觉得我应该回到家乡去,静静的回忆在中国生活过的几十年的日子,我会常常想起你们的。”

  “可惜我们这一代有许多年轻人,他们自称为‘没有根的一代’,压根儿把‘叶落归根’四个字扔掉了。”内森说:“有许多去了国外,都乐不思蜀了。”

  “我想,你们不会这样的。”

  “我根本不想出国。”内森说:“我要到社会上去撞,撞出些经验来好做事情。无论如何,这社会总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做的,即使那是小事,是别人不屑去做的,或是根本没考虑要做的。”

  “我同意你。”教授点头说:“培养正确的人生观最要紧,有了正确的观念,做事才有原则,才有方向,才可以善用你的知识,发挥你的能力,服务社会。一个人,光有了工具知识,是不够的。”

  “教授,你觉得我们当前的大学教育有什么样的毛病,才会产生那种病态的呢?”

  “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教授平静的望着海,一波一波白浪的影子,出现在他眼镜的镜片上:“很多年轻的知识分子,迷失了自己,一味的贩卖西洋,这种现象是要省察的。中国的文化,极需要新观念投入,但绝不是崇洋……”白浪的影子在他眼镜的镜片上推着涌着,他两鬓稀疏的白发在风里飞舞,他的声音,有一种使人净化,使人超升的力量。

  不要陷在个人的感情的坑洼里罢。真的,使人能够幸福,应该放在本身对幸福追求之前。这样一转念,内森就觉释然了。他挺一挺胸,畅饮着扑面而来的和风。如果抛开和美倩间的情感来看,在花莲的四周生活,究竟是美好的;认真的工作过,自由的探讨过,郊游、露营、划船,更使生活多彩多姿,比较留在大台北的烟尘里好得太多。

  “哈老哥,你后天去不去天祥?”大娃娃在下面叫说:“再有三天,大家就散了,他们都说要去玩玩呢。”

  “瞧你高兴的样子,——不再怕坐车了吗?”内森说:“我还记得你来的时候,一路搥腰呢。”

  “我练出来了!”大娃娃说:“这一段时光真好。”

  “嗨,”老高朝海里扔着石子,叹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你有什么好叹的?”内森说:“伊人不在,你应该归心似箭才对。”

  “那成吗?那未免太不乌龟了!”老高说着,突然大笑起来。

  “你究竟去不去?哈老哥。”

  “去那儿啊?”

  “气死人,刚刚我不是说过去天祥吗?”

  “那儿不是我们来时经过的地方吗?”内森耸耸肩膀:“回头路,不走也罢,我有些意兴阑珊了。怎么?你说你们几个要打横贯公路回去?那好,那我权算去长亭送别就是了!”

  离开解散虽还有三天,大家都在为短暂的暑假的分别难过起来。尤其是工作营里几个热情的大女孩子,单看她们红湿的眼和脸上的神情,就使人心里泛潮,硬勾出一股子离情别绪来了。

  从海滨回去的晚上,内森约大娃娃他们到鲤鱼潭边去看月亮、聊天,代替了惜别晚会。老高、雷、陈、美倩,也都参加了。

  平静的潭面是一面镜子,把星和月摘落,成一块倒挂着的天空。大家围坐在露天的石椅上,续谈着一些无边的琐碎。内森说:

  “我们能不能打破当前年轻人分别的惯例,来一次嘻嘻哈哈的离别?其实,开风气之先,也算得上是一种创造,谁有意见没有?”

  “我首先反对!”大娃娃说。

  “拿反对的理由来罢,我接受你的挑战。”

  “谁和你挑战来?我只是说说道理。”大娃娃说:“人,本来就是有情感的动物,年轻人情感更丰富,但凡喜、怒、哀、乐,都是顺着当时的情感自然发展的,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那有人存心反着来的?”

  “你们女孩子,不是感情丰富,依我看,只是情感脆弱,碰一碰就喊爹叫妈乱撒娇,你们的眼泪比冰水还便宜,只合五毛钱一杯。”雷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英雄本色。”

  “什么英雄本色?那是感情麻木,电源没接通。”

  “男儿有泪不轻弹,说得好听!一句说穿,那是‘皆因未到伤心处’罢了!”大娃娃说:“如今好哭的男孩子多得很,一场大专联考没考中,哭得像喝辣汤似的,不为国家,不为民族,却为争不着文凭,得不到饭碗嚎啕,说来就是你们的‘书生本色’了!依我看,贾宝玉要比你们高明得多,至少他不像现代这些男孩子那么‘俗’。”

  “哈老哥,你要主持正义,”雷求救说:“她们开始围攻我了!”

  “我的原意不是这样,”内森说:“我觉得,我们如今这一代的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够脆弱的,我们要多加磨炼,使它坚强起来,……关于这一点,希望我们的哲学家老高先发表点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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