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啼明鸟 | 上页 下页
七九


  他把那些从城市里来的同学叫做理论家,他们挑不动半担沙,挑不起两块大的卵石。雷刚刚工作了半天,就被石块压坏了脚趾,变成独脚蹦跳的伤兵,老高挑石头挑出新的哲学来,他说:

  “想当年我参加恶补的时候,我妈没给我吃足够的鸡蛋,所以今天挑不动石蛋。”

  内森是担担挑足了的,他不愿意放弃这打熬筋骨的机会,同时,剧烈的体力劳动也化除他内心的抑郁,使他重新活泼明快起来。他在太阳底下做工,一面唱起他自编的歌来,大伙儿都说他是最热心的一位。

  事实上,这有些像苦行僧的做法,他要借着这种磨折,控制住奔腾的情感,努力和美倩保持着一份纯粹的友谊,而忘掉他刚刚发现的:他对她的爱情。

  在这段工作的日子,美倩总留在球场边,为他们送添茶水,对于内森,仍保持着一贯关心的态度,朝他温和的笑着。在内森的感觉中,这笑脸变得陌生了,也变得遥远了,好像夜来仰看秋月,白白亮亮的,却有着一些的寒冷。

  来花莲转眼两个多礼拜了,工作之余,他们曾作过几次远足。每次远足时,陈都来工作营,和美倩在一起。内森虽然心里不是味道,但总把那份情绪遮掩得很好,同学们不会觉察,连细心的美倩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来……团体游戏他领着头玩,烤地瓜时他抢着分食,他拿手的口哨并没有喑哑;但他自己知道,这都不再是一种快乐了,他盼望时间快些流走,好让他回到台北去。

  当黄昏他在鲤鱼潭散步时,他忽然觉得孤独是好的了。

  这一回是美倩主动约他的;她和陈一起找到了内森,她笑对他说:

  “上回你约我划船,我不在,这回我约你罢。你看,潭上的夕阳光,多好!”

  “还是让陈陪你罢,他大老远来的。”

  “别这样说,是不是?陈。”

  陈当然赶快点头,她是他崇拜的神。

  “好罢,”内森说:“我原不愿打扰你们的。”

  “可是,我们也不愿让好朋友被冷落呀!”

  那天的夕阳实在美,满天都是锦缎似的霞云。内森和美倩下了船,他慢慢的挥动双桨,使平底小船在潭面上无声的滑行着。周围的黄昏是织锦的带子,在船舷外围绕着,双桨捞不尽粼波,好像在童话中的金潭里捞金一样。美倩面对着他,默默的坐着,显露出她不变的宁和的微笑,有一种悠闲和宽慰的神情。

  内森划着船,他没有去注意黄昏的景色,一直凝视着美倩的脸。他的心情,在久久的凝视中逐渐的平静下来。她彷佛是一道光,升起在黄昏的柔和的黯色里,有一种奇异的使人镇定的力量。

  “这个暑假过得很快乐罢?”他说。

  “并不特别。”

  “为什么呢?你跟陈很少在一起的。”

  “有一段时间,我们整天在一起——那是我们玩积木、玩七巧板的时候。”她说着,轻轻的笑出声来,有一丝嘲弄什么似的哀感,但立即就收敛了。

  她彷佛不愿意再谈她本身的事,岔开话头,谈起她对花莲的印象来,接着又谈起文学、社会、文教方面的问题。他望着远山,默默的听着,他干得欲裂的心,汲取着的只是她甜甜淡淡的语音。

  总有一把无形的锁挂在那儿,把他的真情感锁住。他屡次想委婉的吐露一点儿什么,出口时总是不着边际的,被一层极淡的冷漠涤荡尽了。这股冷漠不是来自对方,却是来自他自己的内心。

  当美倩不说话时,他便低低的吹起口哨来。

  另外有一条船急速的划过来,那是陈,他大约划得太快了,苍白的脸上泛着潮红,而且有些喘息,美倩笑着埋怨他说:

  “不是要你在岸上等我们的吗?怎么又划来了呢?”

  “我跟着你们划好不好?”他说:“一个人坐在岸边石椅上,怪无聊的。”

  他小心翼翼的说着,一面还悄悄的望着美倩的脸,怕惹恼了她。那神态,完全像没成年的孩子,而美倩却像是稳健成熟的大姐姐。

  “内森是我很要好的朋友。”她用温和的语调对陈说:“你不会介意罢?”

  陈很快的点头说:

  “当然不,当然不介意。”

  他说话时,朝内森投过眼神来,怯怯的,却满含着一种敬慕和信任的善心。内森看着他,不禁怜惜起来。陈是个没经历练的富家子,一盆温室里生长的盆栽,但他是温顺,热切而善良的,他好像比自己更爱着美倩,也许在他的童年,他就捏塑起他心目里的美丽公主的神像了!这念头升起之后,他顿然省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决定在情感上退让了。

  他特别把船划得很慢,让陈追上来,两只船并排的划着,追赶西天将沉的落日。

  潭上静寂,只有一片伊伊呀呀的桨声……没有什么事发生过,一首含蓄的诗,在他心里缓缓的形成。他回味着这生命的诗,很美很美,也很凄清。他的心,是黄昏时无风的潭面,不见波浪, 只有粼粼漾动的细小的水纹,他坦然了。

  水泥篮球场完了工,内森又恢复了已往的活力了。在这短短的几天日子里,他不但完成了一项工程,也完成了内心情感的净化工作,使那股抑郁消失无踪。

  最后一个星期,亨德教授带他们去海滨,参观花莲中学和花莲女中,游览港区,最后到海岸边去玩了整整一个下午。

  风很大,他们面对着的世界最大的海洋——太平洋,正展露出壮丽多变的情态,发出它雄伟的啸声。内森多次去过北部的海滨,像淡水、白沙湾、福隆、八里等地方,而在他的感觉里,北部海岸的景色,远不及东部海岸,这里更荒凉,更野犷,更有着一种原始的男性的刚阳气味。太平洋的气魄,和海峡不同,——在感觉上不同,这是无以言宣的。

  在这里,看不到浅平广阔的沙滩,西海岸习见的防风林和贝壳墙垛;有些陡峭的崖岸,直插在海心,一般的海岸,都有着较陡的倾斜度,岸上是大堆大堆的乱石,广大汹涌的海涛,从极远处涌升而起,挟着震耳的呼啸,越过矗立在浅水的巨石,奔扑过来,吐出雪白雪白的浪花,那涛声,比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还要慑人。这真是大自然的奇妙的音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