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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正因为有了我们,梦谷就美了。”

  “正因为有了这条伟大的横贯路,这儿的风景才美,要不然它只能美给猴子看,——没人欣赏它,美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可不是?”

  “说起来,还该感谢那些退除役的官兵,没有他们洒汗开拓,哪儿会有这条路?”

  内森最后跳下车来,一群女孩子已经蹦蹦跳跳的跑去看悬崖去了。大娃娃一脸疲倦的神情,坐在车站的椅子上,美倩站在另一边,抬头望着远处山间的流云。内森走过去,美倩用和善的眼光,默默的和他打了招呼,两人都彷佛想说什么,可又都没说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来。”最后她说。

  “但我来了!”他说:“我喜欢山,更喜欢找生活——新鲜的生活。”

  “给眉珍写过信没有?”她问说。

  内森没有答复她,却反问说:

  “你给你的陈写过信没有?说你去花莲?”

  “他吗?他现在已经在花莲等我了!”美倩温婉的笑着说。

  内森怔了一怔,他立刻想起来,有一回美倩曾跟他说过,说她的未婚夫一向把她当成女王看待的,他倒很想看看陈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在自己和美倩之间,够不够资格筑成一道不可擅越的藩篱?

  “美倩,我们还要坐多久的车才能到花莲呀?”大娃娃在那边叫说:“车子颠得我浑身骨头痛。”

  “那很糟,还有一半的路程呢!”美倩说。

  “而且到达那边之后,也许有一场土风舞晚会要你参加。”内森跟着说:“这是最好的减肥的机会——比吃药更灵验。”

  “完了!”大娃娃叫说:“再有一半路,我的骨头就要被颠散了!……我真羡慕亨德教授,他上七十的人了,长途旅行中比我们都有耐力。”

  不过等到吃完餐盒,大娃娃又精神起来,嚷着要带照相机的同学替她多照几张,好寄绘她远在海外的父亲。

  车子又载着他们走了。左转右转的绕着山,天祥一过,那些山石更显得特别的奇丽柔润,有一些怪石从半空中倒挂下来,形成一些幽深的隧洞,山涧下的溪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令人口渴,隔涧的崖壁上接着立峰,直插进天顶的云里去,远远近近,滚移着一片数也数不尽的、㹴毛似的林梢……但车子开得太快了,许多美丽风景转眼间都变成印象里的一些浮雕。

  “我没想到,横贯路这样的美。”老高说。

  “明年我们最好再来一次。”内森提议说:“最好是徒步旅行。”

  “奇怪,到了风景最美的地方,女孩子却都没有声音了!”雷说:“这些活动花瓶,太脆啦!”

  “谁说的?”老高说:“她们里头,有的是玉山登峰队的队员,这里是用眼睛看的地方。”

  前面有的同学在谈说着这峰路的伟大的工程,内森闭上眼,倾心的听着。他难以想象那将近五年的漫长的日子,那些从事筑路工程的人开拓的艰辛,每一分钟的车程,每一座桥梁、隧道,需要筑开多少吨坚硬顽强的山石?耗去多少血汗?这不光是学识和经验,而是长年累月的工作。开拓者的脚步,在笃实力行中,穿过岁月和岁月里风和雨、雪和霜,自高邈的云上,写下了这条道路,像苍劲雄伟的古篆,又像龙飞凤舞的草书,使人记忆,更使人感觉中注进一份既壮且美的苍凉……

  太鲁阁一过,可以望见山下褐红色的泥土,一股带有浓郁乡土气味的风,饱胀了大伙儿的肺叶。有的同学用手指着远处的海,碧蓝的一片和天相接着,分不出哪儿是海?哪儿是天?花莲港躺在太平洋的臂弯上,被大片大片稻田、蔗园围拥着,在渐近黄昏的光线里,显得分外的温柔。

  “哈老哥,你的感觉如何?”

  “我像喝了润肺汤,这空气。”内森说:“在台北,花一百万也买不到一口!……比起这儿来,台北的空气就像阴沟里的混水一样了。”

  “那么,我们都成了百万富翁啦!”

  车在花莲停歇下来,那城市已是满街灯火了。亨德教授带他们找一家餐馆吃晚饭,告诉他们说,还要搭车下乡,市区离神学院约莫还有一小时以上的车程。听说还要搭车,女孩子们都疲倦得不作声,也没有理由作声。大娃娃皱起眉毛,可怜兮兮的只顾捶腰。

  美倩坐在靠窗的地方,精神好像蛮好。她在人多的地方,和许多女孩子比映起来,显出她特有的宁和性格,她始终饶有兴致的谛听着别人的谈话,极少表示她自己的意见,她俏丽的脸子上,恒挂着不变的微笑,

  内森记得她说过,说陈在花莲等她的,现在,天已黑了,陈没有去车站,也没有来这儿,她也许心真正急着罢?无论如何,从她挂笑的脸上,是找不到一丝焦灼和等待的神色来的。她是最能吞饮寂寞并且消化寂寞的女孩子,这和她宗教的心灵是有着密切关联的罢?假如换上一个爱使小性子的女孩,不气得三荤六素才怪呢!

  饭后又坐上了公交车,路上的灰沙很大,老高在念经说是越走越乡下了,有些同学打扑克提神,车子颠得太凶,把牌都抖散了。天色浓黑,在西部搭夜车,从没有这种浓黑的感觉,公交车的前灯飞扫着石棱棱的土路,陌生而玄异,夜很沉寂的展布着,公交车的咆哮声掩盖了一切,不时有行树的枝桠擦过车窗,使人在昏沉的灯光里醒转来,用墨沉沉的夜色洗脸。

  九点多钟才到神学院,它座落在一个山坡上,四周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主持人来迎接他们,分配了宿舍。经过一整天途中的劳顿,女孩子们都忙着就寝了。老高和内森却和一位花莲籍的同学,在廊灯下面摆起龙门阵来。凉爽的夜风像一盆冷水似的泼着人,几个越聊越有精神了。

  “这种随感式的聊天,是精神打牙祭。”内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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