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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说它是偶然也罢,巧合也罢,有了这一夜倾谈,使内森和美倩的交谊,微妙的密切起来了,那速度正像他们所乘的夜快车一样。

  内森回到家里,就郁郁闷闷的冬眠起来。

  整个台北盆地浸在冬季的霪雨里,天是一张巨大的铅板,灰霾霾的没有半点儿精神;车辆像些硬壳虫,在遍是水漥的街道上爬行着,来往的行人,都在伞底下,显出一种被天气逼压的沉闷感觉。

  家住在芝山岩的山坡上,无冬无忧的一片郁绿,粗糙的石级在常年阴湿中生了一层苔又一层苔,日久年深,都变成黑褐色的斑纹,到冬天,阴雨绵绵的日子,那些苔衣藓迹变得又黏又滑,像涂上一层油脂,山脚下面,灰带似的淡水河系着那座熟悉的城市。

  有些人喜欢趁着寒假回家时,东呀西的去串串门子,这儿的姑妈,那儿的姨妈,兜了一兜的亲切寒暄,总自觉进了大学回家,有点儿衣锦荣归的味道。内森倒不一定感到这太伧俗, 只觉得打心眼儿里厌烦。

  说是撑起伞下山去逛罢,又没有什么地方好逛的,这城市的新区的繁华,似乎都朝向观光和游乐的方向发展,那全不是自己爱去的地方。

  寂寂尘封的小书室,一箱一箱心爱的文学和艺术书籍,是尽够自己神游的了。除了窗外令人窒息的天气,家里究竟有着一股使人安心又使人疏懒的温暖。

  旧年前,老贺来过一封信,信上说起他的阿里山之行,说起满山载雪的森林,迭着冰棱的溪谷,云封雾锁的小木楼,文情并茂,简直可以放在校刊上,让没去的人神游一番;老苏呢,也弄一张明信片来应应景儿,歪歪斜斜的几行字,理直气壮的浪费了一张邮票。

  “哈老哥:
  我的觉补足,鸡蛋吃足,——我家老头若不是小心火烛,就是存心想让我作‘中国先生’,——那是他心目里的健康标准,我正被迫朝他的理想迈进中。
  我的信可以不覆,爱情信却不可不写,祝你一切OK!
     老苏”

  也许是打发无聊罢,内森取过信笺来,仍跟他们回了信,他跟贺说:阿里山冻牛奶式的空气,简直可以瓶装运到多煤烟的台北来当成补药出售,你能免费呼吸可说是十分的奢侈了。他跟老苏说:

  “老苏:
  无可奈何,我在冬眠,虽然我不是那种动物。
  我整天窝在斗室里,头上顶着屋子,屋上顶着不大不小的雨,渗了水的空气是霉的,而且无法退货,我们的肺叶都起了化学变化,这情形就是我的冬天。
  我实在没有心情去想你常挂在嘴上的爱情。
  我们细胞的构造方程式不同。
  内森”

  最后这句话他觉得太调侃了,写完后又把它给划掉,写好信,才想到寄信还得跑下山,为什么不跟眉珍也写一封,一起都去寄呢?

  同样是那一迭信笺,同样是那支笔,他写下两个字:“眉珍”之后,就不知该怎样朝下写了。早先无论是写什么,手上的笔从没有这样的沉重过,这使他不自禁的烦恼起来,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因为眉珍的环境使人的情感凝重了呢?还是该死的老苏所提出的那个鬼字眼儿,影响了自己的心情?

  爱情?爱情?爱情!

  不,那不会的,我跟眉珍仅仅是相知的朋友,他心里飘漾起这样的声音,不过这声音是越来越显得微弱无力了;激烈的雷雨夜,奇异的抖动的闪光,哗哗的瀑布似的檐流,在黝黯的门廊下浮现的眉珍清瘦的黑影,那短暂模糊的一瞥中,确已含蕴了关心,有了极为强烈的爱怜,但它并不如一般形容的那样甜美,它竟然是苦涩的。

  回家又是好几天了,竟连一封信也没写给她,那天在卡门,自己不是答允过,寒假一定要去看眉珍的么?美倩要是知道自己这样的疏懒,不知又要怎样说了!

  这样的苦恼着,终于写成了一封短简:

  “眉珍:回家好几天了,被雨困着,
  心里有很多事要跟你说,除夕前,我一定会去看你,祝福你。
  内森”

  另外,他也给美倩一张字条:

  “美倩:台北盆地之冬,滋味如何?

  多吃红豆汤,可以预防风湿病,在这样阴湿苦寒的雨季,我不能不公开秘方。新年前后,我们应该把握住一个晴天,到哪儿去透透气才好,要不然,我们的肺都变成吸尘机了。内森”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下山到士林去,把四封信一起发了,这才觉得安心些,畅快些,也许是内心的歉疚感减淡了的缘故罢。

  信发出去,就得等候回信,心理上总有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那么一种味道。背邮包的邮务士每天要爬两次山坡,冒雨为这一带的住户们送信,狗儿们被锁禁得无聊,一听有脚步声踏过积水的石级,它们就发狂的吠成一片,吠声里带着三分凑热闹,两分迎客的意味。

  信是每天都有的,大都是父兄的商业函件、税单、房地产行情等等,直到自觉等长了颈子,在淡水的美倩回信来了,而眉珍终无片纸只字。

  是不是生自己的气了呢?内森的心一直悬着。

  眼前的日子,彷佛都变空变白了……

  转眼到了除夕了,天仍然板着灰脸孔,哭泣似的落着绵绵的雨,尽管有些怕看眉珍生气的脸,他还是咬了咬牙,顺手取了伞,决意下山进城,到牯岭街她家里去。

  雨天禁不了人们忙农历年的习惯,台北市街的廊道上,仍然有着古老浓郁的年景:提着雨伞的,挽着菜篮的妇女们,构成了忙碌碌又喜洋洋的风景线;堆积到玻璃橱窗外的大批年货,彩色鲜艳的气球,琳琅满目的招贴,令人贪馋的水果,一蓬一簇的鲜花,在这里那里迤逦着,隔着一些淡薄的雨雾,在抖动着的车窗玻璃外闪移,成一种朦胧的风景。

  但在牯岭街那一带,就要比平常冷落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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