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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你真的觉得我很快乐吗?”她顺手理一理围巾的巾角,突然抬起脸,侧转颈项望着内森说:“我很奇怪,你怎的会有这样的感觉?而且又说得这样自信。”

  “我想,用不着说道理,我有这样的直感。”

  “你相信你自己的直感吗?”

  “当然啰,——它常常是很灵验的。”内森一本正经的说:“同时我相信,它总要比签筒里那些虚无飘渺的签语要实在得多。”

  偶尔有车辆在森寒的路灯光下滑行过去,回荡在车尾的旋风,卷起一些行树落下的叶子,凄惶的蝶舞着。

  “这倒是挺有趣的,”美倩说:“我很想试一试,——依你的直感判断,你是怎样判断我?”

  “你吗?……一个挺漂亮,同时有高度智慧的女孩子,”内森理直气壮的说:“从你的风度、举止,我判断你是系出名门的大家闺秀,至少,家庭非常的富裕,生活相当的安适,心灵有深度,对广大生活却欠体验……我说的怎么样?”

  “还有什么?”美倩含着微笑说。

  “总之你很幸福,”内森语意模糊的说:“你很早就在晕船了!”

  “晕船?”

  “晕船你也不懂?……就是闹恋爱闹得迷迷糊糊的意思。我敢说,今晚接受你礼物的男孩,他更幸福,因为你是本身幸福也会给人幸福的女孩子。”

  内森说完了话,美倩不知怎么的笑出声来,而且笑得很凶,一直笑到邮局门边,还在不停的笑着。她在廊灯下抬起脸望着内森,却含了一眼盈盈的泪,笑和泪光同在一张脸上辉耀着,构成一种恍惚的迷离,使内森一时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直到他把两个邮包寄掉了,美倩才说:

  “老高把大学的男孩形容成什么来着?”

  “自以为聪明的笨蛋。”

  “包括你在内,”美倩说:“你的直感判断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内森犹疑的摸起后脑勺来。

  “当真那么糟吗?”他说。

  “几乎完全错了,”她说:“你说我快乐倒是真的。”她一面朝车站那个方向走,一面说着。

  “把你能够告诉旁人的事都告诉我罢,”内森说:“这一向我的直感判断不灵光了,也好藉此修正修正。”

  “事实上,我既不是大家闺秀,更不是什么系出名门。”美倩坦然的说:“我父亲是个贫苦的小市民,我的童年,一点儿也不安适,我是在街头长大的。”

  “可是,看起来却不是那样。”

  “信赖你的直感,有时候会错得一塌场胡涂的。”美倩说:“尤其是做学问,千万不能用这种没有根据的判断,否则,岂不是洋相出到非洲去了?”

  “甘心听训;”内森耸耸肩膀,苦笑说:“难道我对你的爱情经历也判断错了吗?”

  “错得更多。”美倩说:“一直到现在,我虽然订了婚,却没有获得过一丁点儿爱情,……那种热烈,狂乱,可生可死的爱情。”

  “假如是这样,你岂不成了‘小可怜’了吗?”

  “在上帝的眼里,谁不是小可怜呢?……我不是在跟你说教,事实上,很多人都有他们的痛苦,生存决不像你概念里那样的单纯,很早之前,我就经历过了。”

  “照这样说来,最最小可怜,倒像是我了?”

  “也许是罢。”美倩说:“车子来了。”

  这是一班空车,除了司机和车掌外,就只有内森和美倩两个搭客。车子在空荡荡的沥青路面上疾驶着,沉沉的夜色贴布在叮叮作响的车窗玻璃外面,让人去感觉,去冥想。

  美倩和内森坐在车尾,她娓娓的叙说起她自己的一些故事,那些过往的经历,都黑黝黝的,彷佛是用车窗外的夜色涂成的……一个贫家的女孩儿,生长在简陋暗黑的窝砖屋里,一张古旧的大木床,一红光屁股的娃娃,构成一个哭泣的世界,屋后是火车的轨道,每过一些时刻,那喷腾着黑烟的庞然大物,便会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呜呜的怒吼声,直压过来,掩盖住她卑微的啼泣。

  后来她进了学校,在古旧的木椅上捉臭虫,刻小人头,左一次右一次的闹头虱,使她的鸭屁股发型剪得更短更短,她虽不算丑小鸭,却也不算天鹅。

  高三那一年,她发狂的爱上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尉军官,她捧着书本,每个黑字都变成他黑黑的、露着洁白牙齿的脸;那军官是她邻舍一位老先生的侄儿,很喜欢文学,谈吐也很出色,第一次谈话她就迷上了他,在她不甚解事的心里,爱情是那样的朦胧而又热烈,正像那个黄昏里西边天壁上璀璨的火烧云,……但从没形诸于任何神态和语言,那 只是一个少女偷偷装在心底下的秘密。

  而她那时已经由父母安排,跟同一条街上一个富有的医师的儿子订婚了。对她父母来说,这宗婚事是极为体面的,说是荣宗耀祖也不为过当。那男孩自小就跟她玩得很热络,又同读过小学,论关系可算是青梅竹马;他多年来一直把她当成女王看,从没拂逆过她的意思,她也惯把他当成傻弟弟,但两人之间,并不存在着那种热烈的、朦胧的、使她脸红心跳的爱情。

  “换我的话,我是不甘心这样被敲定的。”他朝后仰仰身体,抱起膀子来税:“假如我们这一代,还不能决定我们自己本身的命运,又何必进大学来求知呢?”

  “这也许正是我们观念不同的地方。”美倩幽幽的说:“我总觉得,爱,有时也要学习的,虽然学着去爱一个人,或是去忘掉一个人是很困难的,这样的心使我感觉背负,却也使我感觉平安。”

  “嗨……”内森嘘口气,彷佛要把围困自己的什么嘘开似的:“但愿这不是弱者的遁词,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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