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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乖乖,你简直是高级透了!”

  “高级透了,也就是悲哀透了。”老高又哲学起来:“我说,哈老哥,在如今的社会上,越通俗大众越值钱;通俗大众的电影上映,门口排长龙,高级电影片,门可罗雀,通俗大众的作家买汽车,严肃的作家举债度日,……你说我高级透了,简直不是恭维。”

  内森笑了起来。

  “你怎样?我是说念感觉念出什么心得?”老高说着,用卷成筒状的刊物,拍拍对方的肩膀。

  “自由的气味是足够了,快活劲儿也过了头了。”内森说:“只是太软性些,看什么都是软绵绵的,一点儿也没劲道……我有时真羡慕抗战时期那些青年人,他们虽说吃了不少苦,总算真的在时代浪头上踩过。”

  “嗯,”老高的面色沉凝起来,若有所思的静默了一阵,然后缓缓的说:“各有各的时代,各有各的环境,这也是比映不了的。如今日子太安定了,自然会松散,我以为,改造环境的能力,要长期慢慢的培养,……当然,谈这些问题,我们还不够成熟,也毕竟太年轻,我总认为:梦不妨多彩,求学却要实刻,如何?”

  “对,老高,理想不是空想。”内森说:“我并不反对年轻人自由自在的快活,只要正正当当的不走邪路,软一点也不要紧,——这跟做人,求学,并不冲突。”

  刚跟老高在岔路口分了手,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着说:

  “嗳,哈老哥一世殿下,你跟老高两个,一路刮酸风,搞啥?”

  “我们系里去梦谷开迎新会,我请老高去凑份热闹,你打不打算去?”

  “废话,我老苏是夜猫子,火堆旁边坐坐,就是不吃烤肉,看看女孩也过瘾。”他䀹䀹眼,又纵声大笑起来,硬是乐天的派头。

  “比搓脚丫还过瘾?”

  “嘿嘿,各有各的奥妙!都是‘妙’不可‘言’!”老苏说:“说几句认真的,青年人不甘只被塑造,我们还要自己塑造。在人生舞台上,我们也得演几场得意一点的戏,太正经,会演得太假,太拘泥,又演不出样儿来,所以我老苏,乐得潇洒。”

  “搓脚丫也是潇洒之一?”

  “那得看什么场合。”老苏说:“在公共场所,比如观光号上大搓特搓,即使不臭,也是国民生活的坏习惯,要是在寝室里搓着它聊天,会像老高吸烟一样,增加谈话的灵感。”

  “你去哪儿?”内森说。

  “邮局去看信。”

  “女孩子的?我猜是,潇洒的人一定多情。”

  “完全相反。我前几天写信回家,找我家老头要钱买袜子,也许我父亲不肯寄钱,而是寄袜子,——不是黑的,就是蓝的。他不愿意我穿花袜子,说是女看头,男看脚,穿上那花花绿绿的,像非洲的斑马,总而言之是不成体统。”

  “你觉得他固执吗?”

  “不,……”老苏说:“你想想,一个固执的父亲,怎会生出我这种乐天的儿子?我父亲的意思,我最理解,也完全乐意遵从。他的意思是,年轻人的梦,尽可多彩,但是,脚底下要稳当踏实,千万甭耍花巧!”

  “啊,很够象征。”内森说:“他自己怎样呢?从没穿过花袜子吗?”

  “岂仅没穿过花袜子?他这大半辈子,简直是没穿过几双袜子!……一甲多田,他自己耕,整天赤着脚踩泥水,我来东海,这算是头一回穿皮鞋,他带我上街买鞋,选了这双小方头的,标价四百廿六块,我说:爹,不需里买这样好的,买双百把块的,就尽够了。我爹他说:别贪便宜,那种鞋子,鞋底不扎实,你熬到进大学了,爹不能让你跟我比,常年赤着脚,你穿得仔细就行了!”

  内森简直被什么猛撞一下似的,感动起来了。

  老苏沉默片刻说:

  “哈老哥,你当初跟我们讲过的那女孩,叫……叫什么珍的,她没来过信?”

  “来过两封信了,我……孩死,我想着想着要回信的,又过了两个礼拜了,却一封也没回!”

  “差劲差劲,”老苏说:“你不是说她像一盏灯吗?有灯你不提,却要在这儿故意摸黑,你这是什么存心?……进了大学,非要找大学生做对象?”

  “你弄岔了,老苏,我跟眉珍只算是文友。”

  “怎么?文友就不能再进一步?”老苏挤挤眼,笑说:“你甭看这些扎花头巾的准学士很神气,她们只是中看,未必就中吃,日后她们可能是好职业妇女,不一定是好家庭主妇,一轮着做家务事,她们花瓶得很呢!……你不信,不信那天去梦谷,你吃吃她们做的东西罢,鱼是生的,肉是糊的,饭是三层饭,上生、中烂、下焦,包你食不下咽。”

  “你……当心,老苏。”内森笑得弯了腰,指着说:“你这种论调,要是被她们听了去,岂止是挨骂,一顿粉拳,简直能把你搥死。”

  “士可杀,不可辱。”老苏诙谐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的板下脸:“她们搥我好了,她们越是搥,我就越要大叫:不娶,不娶,就是不娶!我娶老婆的条件是:戴近视眼镜死啃书的,不娶。搞存在主义讲自我的,不娶。花枝招展爱摩登的,不娶。撒娇装痴的大小姐,不娶。娇娇滴滴的小花瓶,不娶。科学第一的活工具,小娶。崇拜欧美乳房文化的,金钱文化的,不娶……”

  “乖乖,你这是几不娶了?”内森笑得抖抖的说:“我看你只好回家娶下女!”

  “现在谈这事,言之过早。”老苏换了一种语调说:“先把大度山上中看的女孩饱看四年过过瘾再说,我不愿意费脑筋研究恋爱哲学,至少,婚姻哲学要研究研究,你不能不说娶太太不是切身问题之一罢?”

  两个人一路说到邮局,笑到邮局。老苏问柜上〇七三号信箱有没有包裹,结果没有包裹,只有一封报值挂号。打开信,里面是五百块钱,还有一张简单的字条。

  “你父亲说什么?”内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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