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啼明鸟 | 上页 下页


  “它只是一种鸟,本来就叫那名字。”老高说:“你不会跟那种小鸟谈论逻辑罢?”

  “那倒不会。”老苏说:“我宁愿睡睡懒觉。”

  “有人见过那种鸟没有?”内森兴致勃勃的问说:“早些时,我也曾听说过,不过我实在很难相信,——为什么只有大度山的林子里才有这种鸟?”

  “谁见着过它来?”老高摊开两手说:“只怕谁也没真的见着。据人传说,这种鸟只在黎明之前啼叫一次,它们总藏匿在树林深密的地方,要问,你该去问老东海,总有人比我晓得的更多。”

  “千万不要问那些挑灯夜读,早上贪睡的家伙,”老苏咧着牙齿笑说:“遇到像我这样的人,嘿嘿,五更天,睡得最甜,甭说是鸡啼鸟叫了,只怕放廿一响礼炮也不会把我惊醒。问那些人,等于白问。”

  “我真不懂,”贺良唐打个呵欠说:“为什么你们讨论鸟雀,有这么大的兴头?”

  “不懂吗?”老高悠悠然的摇着椅子:“让我告诉你,聂华苓说过:在东海,大度山黎明前的鸟啼声,该算两个学分。”

  “我完了!”老苏说:“我毕不了业。——它们总不能唱到我的梦里来罢。”

  “它能唱进叶珊的诗里,为什么不能唱进你的梦里?你老兄甭先着急,慢慢的等着罢。”

  “可是你知道,一个乐天派,是难得做梦的。周公那老家伙总是背朝着我。”

  “不要紧,”内森说:“好在这儿有梦谷,平常不做梦的人,守着那儿的夜,守着那儿的石头和火过一夜,没梦也会变得有梦了……”

  年轻的人总这样,只要摆脱掉过份正经的拘束,他们便会有太多的言语,从心里泉涌出来,无论是快乐的,忧愁的,憧憬的,回溯的,都满蕴着一股明亮的智慧,饱含着一份稚气未脱的真诚。

  生命,就这样的展开了,它的方向很多,所有青春的心,都像是盲目疾滚着的马蹄,不知是什么样的不可抗力,驱策着它们,向未来奔驰……它们从这里那里奔驰出去,自会凭借着汹涌澎湃的生命力,求取更高的智慧,更成熟的认知,去驾御他们自己,归向文学,归向新的历史,归向尚待建设的社会,归向更广大的田野和农林,归向一切复兴的行列,有什么样的力量,能阻碍住这种青春心灵的奔驰呢?

  内森躺在床上,灯熄了,星光灿然的耀闪在他的眼里,他纷乱的思想载着他的灵魂,也载着他的梦,航着,航着,比三宝太监的船队更加壮阔,比五月花号更具雄图。但也有一些是小小柔柔的,柔如初茁的绿茵,小得能兜在女孩子们印花手帕里,但总很美,在东海,在初来的第一个夜晚,他梦见过眉珍。

  他真的梦见过她,在黯色的背景里笑着。

  §二

  人到没有梦的时刻,就该从里到外的老了。

  而大一的新生的梦又太多,像用一支细麦管吹着皂沫,一个五颜六色的梦团,飞速的升起来,绷碎了,紧接着又是一个,两个,一串串的朝上飞升。校园里,欣欣向荣的小枝也是这样,在九月的阳光下,连连抽迸出浅碧色的、稚气的嫩芽,芽尖自由伸展着,淡得像是花朵,芽心怒勃勃的生命力,热烈而狂乱。

  黎内森挟着书夹,站在福利社前面的标语牌边。那一列长长的木制标语牌,上缘装嵌着中国古老建筑的彩顶子,彩绘的琉璃瓦,斜斜挑起的飞檐,高高的脊顶,但这种有着历史形象的玩意儿,并不能遮护什么,既防不了炎夏的烈日,又挡不得时来时去的骤雨,使那些早就贴上的,绘有好些梦彩的活动海报,都褪去了颜色,有一些,根本被新的海报遮盖住了!

  “大江东去,”有人感慨系之的说:“浪淘尽东大四年人物!现在,该大一新生来画梦了。”

  举眼看过去,内森不得不承认那位四年级同学的感慨,确实有几分道理了,在福利社、邮局、奥柏林学生活动中心,铭贤堂这一带同学汇集的地方,简直成了新生的天下。老苏曾经教过他辨认新生的方法,他说:

  “平顶头刚升级,没脱高中时代僵硬呆板的轮廓,眉眼间又带着稚气的,是男新生的特征,新洋装穿在身上硬绷绷,样子有些像活泼的惊鸟,发型新而嫩,走路你牵我拽,总爱吱吱喳喳的,是女新生的特征。”

  事实上,内森有一种敏锐的直感,单从人的气质,立即就分得出谁是新生,谁是老生来!大体上说来,大度山敞着它宽阔的胸怀,接纳了这些新来的青年人,而这些刚展翅飞来的孩子,还没能及时的认透大度山,他们和她们的气质,和老生有着很显明的区别。

  矮矮、白白、又胖胖的内森,自觉并不比别人多成熟一分,他只是被同学们认为和善些,坦直些,容易与人相处。因为他生得胖些,又常有哈老哥那种滑稽突梯的动作,和凡事无所谓的样子,系里同学们不久就替他取了这个诨名——哈老哥一世,老苏又另加他一个绰号,叫他“大肚山人”。那意思是指他大肚能容,猛汲猛啃。

  现在,他也挤到人群里去,看那些五花八门,让新生画梦的海报了,他越来越确信“感觉”非念不可,他不能辜负大度山。

  一张绿色的海报纸上,画了许多彩色泡沫,字体的排列非常悦目,图案也简单得显出淡雅清新,上面说:

  “欢迎社会系新生,到梦谷,淘淘秋天的梦。”

  一个圆圆的皂泡的幻影飞过内森的幻觉,他打开书夹,用原子笔迅速的记下时间和集合出发的地点。他决心要到那个早在传言中出了名的梦谷去,去享受那儿被红红的火光染亮的夜晚,摸摸那些滚迭在干溪里的石头,听听相思林梢上风的口哨,看看那种气氛里,到底有多少使年轻人哭泣的,抓不着的爱情?

  他在这一带走动着,到处都是海报、标语、亮着七彩缤纷的颜色,他被吸引着,也被包围着;在晚风里飘动着的女孩们结扎的头巾,蝶翼似的大花裙子,一浪一浪的,标示出不同的个性和配色的才能,这些花天使们慢慢的就被大度山染得很东海了。

  “喂,老高,”内森眼快,赶过去招呼说:“十月一号,我们系里在梦谷迎新,你趁机去乐乐怎样?咱们找块石头看火,听听你的哲学。”

  “好罢。”老高说:“好在我这学期没什么课,专念感觉,我乐意当你们系里的客人。”

  “没什么课?你说。”

  老高笑笑:

  “我不必瞒着你,哈老哥,我联考的英文成绩是九十六分,选外文系,成绩鉴定又是满分,教授要我去面试之后,正式决定:英文共同课程两年免修。”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