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啼明鸟 | 上页 下页


  她抬头望望天边楼齿上挑着的,浑浑浊浊的霞光,又低下头去,看着池里的莲叶,叹口气说:

  “不是说痴话,真的,我很想离开台北远点儿,去念念大度山上的东海!虽说私立学校收费贵些,但那边工读的名额不少,将来自己勤一点,苦一点,也不会浪费到哪儿去,不是吗?”

  “为什么你偏爱东海呢?”他说:“我很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这一回,眉珍的眉头略略舒展了:

  “有人告诉我,那里的学生走在路上,可以自由自在的吹吹口哨。有人还告诉我一些旁的事,此如梦谷、土地公、啼明鸟……你不会笑我的怪想法吧?我想,人进大学了,除了念书,还该念念感觉,东海会有那种感觉的。认花、认树,认那些石头,多有意思。”

  “选系呢?选系打算怎样选?”他说:“我猜你还是会选中国文学系的,——开旧书铺方便。”

  “不,我会选社会系。”

  “社会系?”

  “是的,”她认真的说:“我想过这问题,正因为我喜欢文学,我才要选社会系。——要不把这社会弄个清楚,看个透澈,将来写文章打哪儿落笔呀?……只写椰子树下谈谈情,电影院里说说爱,就算交了卷了吗?”

  多值得人去深思的言语!那确曾是由眉珍嘴里说出来的,他严肃的沉思默想过,自己也该选社会系,而且得多旁听一部份历史课程。

  “好,”他最后站起身,挺胸握握拳:“我们就这样决定了,只填一个志颐,去念念那个可以吹吹口哨的东海,念梦谷、念土地公、念啼明鸟,念整座的大度山和我们自己的梦。”

  “对了。”她说:“那是书本之外的课程,一样是必修科,算学分的!”

  年轻人总那样容易受情绪的感染,一谈到梦想,就很快的兴奋起来,满脸都是焕发着生动愉快的光彩。那天晚上,他就安心的回去准备功课,等待着联考,他曾细细的摹想过将来,将来跟眉珍在一起,怎样的互相切磋砥砺,精研学术,同度大度山那四年的岁月……

  但,那只是一场碎梦罢了!

  和眉珍相识以来,两人相处得那样投契,互相敬慕,彼此尊重,一幕一幕的情境都影画般的在眼前陌生的暮色里浮现出来,因为如今和眉珍分别了,这段真纯的友谊,更使内森珍惜着。

  她没能如愿参加联考,因为在联考前夕,她的老父,——那旧书肆的老主人去世了。他不敢想象眉珍内心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悲伤?她是那家的长女,她父亲死后,照顾店铺,负担全家生计的担子,一股脑儿都要卸在她一个人的双肩上,当然,她得辍学,也就是说:大学之门,已经在她眼前关闭了。即使她本身无怨无尤,勇敢的承担困陷她的噩运,而内森却不得不为她抱屈,为她不甘,为她分担一份抖不脱的苦楚。

  归巢的鸟雀碎语着,掠过转为灰紫色的天空,一群一簇新来报到的同学,在每一条红土路、石板路上徜徉着,从他们泡沫似的流散的语音里,听得出他们的欢欣和雀跃——初次出巢飞翔的幼鸟所有的欢欣和雀跃,但他没有动,他落在干河心的乱石上的影子,已淡得似有还无了。

  层层的林木黝黯的影子落进他的心里,他彷佛能听得见轰轰滚动的南下车轮声,昨天夜晚,和眉珍告别的情境,依然像车轮声一样的凄厉,绞痛他的心腑。

  落着暴雨的夜晚,他摸到眉珍家那条短巷里,廊下的昏灯照亮了冷冷清清的白纸贴儿,书肆关了门,在夜晚的雨里,分外显得破落、寒伧。他原准备了一些安慰的话,一旦走近那座略显歪斜的克难房子,心里便乱得像滚散了的线球了。

  他轻轻的叩击那扇虚掩的门,应门的正是眉珍,雨点敲打着残缺的铁皮廊项,发出咚咚的噪声,廊影挡着门端,屋里一片黝黑,眉珍的脸廓只是一团隐约的白,分不清模糊的眼眉来。

  “是内森?”还是她先说话,她说:“这么晚了,顶着大雨跑来,快进屋来生罢。”

  他摇摇头,大声的说:

  “明天要去东海报到了,不用啦。我……我只是来看望你,也算辞行罢。”

  檐漏滴落在他的衣领里,一点一滴的冰凉,雨声噪乱得使他非放大喉咙说话不可。而他所说的,并不是他要说的,即算有一整夜的时间呢,他也无法把内心纷乱的言语,逐一的说给她听了。

  “歇会儿嘛,内森。”她说:“该祝你一帆风顺。”

  “谢谢你,眉珍,我还得赶整着行李,我这……这就得回去了,再见。”

  “再见,别忘了来信……”

  他迅速的掉转头,彷佛忍痛割断什么似的,奔离那条短巷,在巷口回头,门已关了,黑黑的夜,清冷的灯勾勒出一排不很规则的檐影,把眉珍锁压在那里了!然后是大度山,是这石桥,这旱溪,这重重林木托着的黄昏,这样宽旷的天和地,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多容纳一个原可以高分考取的眉珍?

  晚风起了,吹动他略显蓬乱的短发,黎内森从石桥边站起来,朝宿合那边走过去;黄昏已过,一种山间特有的夜气,像雾般的,从草原的尽头,从深邃的树林里,从那些醉红的泥路上,轻轻缓缓的飘腾起来,把人给围着,托着,那柔白色的氤氲,逐渐的说罩了广大的校园,拥吻了在林荫大道上漫步的少女,一切都显得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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