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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如果不闹那场大汛,他能娶着这样的媳妇进门,日子真会过得很美满;如今也太难为她了,天气逐渐寒冷下来,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旧袄;袄面,袖口,底襬,到处全破裂了,迎着风出门干活,手冻得紫黑,嘴唇也冻得发乌,使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从回到村落到如今,她身上没添过一根新布纱,就这样,她也算做了新娘,这在往常是不可思议的,再是贫穷的人家,做新娘子的总有一套红袄裤好穿,不会像她这样,落霜的天还光着脚板。

  “说起来,我真对不起你,小小,”他说:“让你跟我吃这种样的苦,我总想日后再补补你。”

  “我又不是外人,要你这么客气,”小小说:“吃苦受罪的,不是咱们一家,西边野塘有芦花,我正想去摘些来,编两双毛窝儿鞋,免得生冻疮。”

  “赶明儿我去摘罢。”他说:“老大娘就是铺着芦花睡的,暖和是谈不上,至少不会冻死。”

  麦种种下去之后,庄稼活计就清淡了,数九落雪的苦寒季,魏小瘦子小两口儿暂时可以不必起早睡晚的出门下田,他们和村落里的人们一样,利用早时积聚的灌木根,河边捡来的漂木、浮枝,晒干后劈成的柴火,升火取暖,畏缩在寮屋后度过寒冬。没有五颜六色的年画,没有可买的年货,连红纸联语和挂廊纸也都付之阙如,他们这样过了一个不见年景的新年。

  村落里没谁讲究这些,更没谁在乎这些,他们总抱这一个念头:好歹是这一年,到来年,只要大伙儿勤耕勤作,有两季的收成,就会把劫后凄凉一扫而空了。人无论居住在什么地方,谁也不敢担保丰足平安的日月是久远的,靠在黄河边,更不能打这种如意算盘,只要灾劫不连着来,使人能透得过一口气来,就已够好了,常遭劫难的人,连愿望都走卑微的。

  对魏小瘦子来说,寒冷的季节里,另有温暖的一面,小小用芦花替他编织两双新的毛窝儿鞋,编得又厚又密,不用说穿了,看着都怪暖的。他们为了省柴,夜晚来时通常不升火,两人坐在草窝里,就着壁洞的灯火,各人做各人的事,他编席和白柳篮子,小小在缀补一些衣物,草寮经过修补和整理,地方大了些,四面用秫秸搭成的墙壁外面又加上了一层泥,挡得住寒风了,这块小天小地是专属他们两个人的,他把他的梦种植在里面。

  有很多传说故事,从流咽的风声里涌来,这使他的梦,变得单薄又飘浮,越是这样,他越是珍惜自己的梦。他不相信外面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可以撕毁他的小小的情爱,当然,以前闹大汛的时候,也有些夫妻逃到外乡去,饥寒交迫,采用不得已的方法,由丈夫出面,把妻子卖给别人为奴作妾,使他和她都能分别的存活下去,汛灾过后,做丈夫的先回家乡,重新整建房舍,垦植田地,一面等待着被卖的妻子再回到身边来,这种方法,当地的俗语叫做“放鹰”。

  遭过劫难的人,深知饥寒交迫的滋味,因而对于“放鹰”的人,都寄予关切和同情。不到万不得已的辰光,谁会出卖自己的妻子呢?妻子留在旁人家里,一年或两三年,最后仍然想尽方法奔回丈夫身边来,这已说明他们夫妻间情感的真挚和纯厚,没有什么可耻笑的。

  在传说里,“放鹰”放飞掉的例子也是有的,不过,所占的比例极少,有时候,遇上特殊的情况,像有人把妻子卖给跑单帮的商客或是遥远地方来的行旅,他们携着新买来的女人回到原籍去了,女的不识得字,或是不识得路,再不然就是无法脱身,只有怨命待下去。有时候,被买的女人受到买主极深的恩遇,在感情上无法脱离了,她仍会托人打信给原夫,劝他不必再死心塌地的苦等她,遇着适宜的,可以另娶一房,一家一道好过日子。

  无论怎么说,让好端端的夫妻生离,总是怆恻的悲剧,魏小瘦子年纪轻,对这事非常敏感,每一想到未来的日子,总摆不脱网一般当头罩下来的传说的阴影,这阴影使他的梦都被染得黯淡了。

  “人不知命呀!小瘦子,想得太远总靠不住的。”村里的老年人常用叹息的调子,对他宣述他们的哀愁:“黄河听过谁的话来着?”

  怨叹尽管怨叹,人们依然活得很坚强,并没扔开手里的犁耙和锄铲,新的白杨树植活了,难辨的田埂新筑成了,浮陷的流沙也铲平了,使村落附近劫后的景况有了不少的改变,他们利用平常的冬闲季,不歇的工作,唯有这样,才能略略平复他们心里的创伤。

  勒紧裤带熬过了荒春,魏小瘦子又瘦了不少,但小小的肚子却渐渐圆凸起来,——这却是他开始时没有料算到的,他虚岁才十七,就忙忙乱乱的做了父亲。暮春的夜晚,当接生婆把那赤裸的婴儿捧给他看时,他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在这之前,他从没手抱过刚落地的婴儿,甚至也没认真看过这样的婴儿,这孩子一脸皱皱的皮,浑身泛着青、紫和红混杂的颜色,背脊上生着螺旋形的绒毛,看上去丑丑怪怪的,但他的啼声却很宏亮。

  这样一个初生儿,降生在这挨近黄河岸的村落里面,彷佛天生就是要来忍苦历劫的,从生命的起始到老年,这一长串日子,该是多难熬啊!黄河每年都有汛期,不定哪一天,不定哪一年,父母深受的创痛,自会移落到子女的身上,他捧着那孩子,心里又是喜悦,又是哀愁。

  孩子的乳名是他和小小两个人商议着取的,叫做劫生,用以纪念他们劫后的生存。

  四

  一切都随着轮逝的日子过去了,连上次大汛期所造成的许多惨剧,也都成了人们传讲着的故事,和更久远的这一类的故事揉混起来,使听故事的孩子们无法分辨新的与旧的故事有什么分别。

  连着好几年汛期,黄河都比较安静,水位没有越堤,没有给滨河的住户带来新的灾难。即使如此,历过劫的人们仍然紧张戒惧着,他们焚香祝祷,盼望上天保佑,他们挨户出丁,自动的担泥掘土去加强堤防,更派遣机警的丁壮,携着鸣锣响器,日夜守在河堤上,注视着水位的升降,很多人家都卷妥细软,准备木筏,提防着一旦洪水决堤,好拯救合家的生命。

  汛期一过,沿河各村落纷纷举行谢神的仪式,鞭炮的青烟,弥漫成一团淡雾,魏小瘦子那个村落,一切都复旧了,新的茅屋又一栋栋的搭建起来,许多人家,也都买了耕牛和猪只,看上去一片好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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