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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小小没说话,她挪挪身子,把头伏在他的怀里,这样过了半晌,她才幽幽的说:“小哥,我尽管不情不愿,但总跟过姓陈的,你可以不说,我却不能不讲!”

  “快别说这个,”他打断她的话说:“那些事,全都过去了,人遭劫,像做恶梦,忘了就算了,咱们从此以后,绝口不要再提它罢!”

  魏小瘦子说的是实心话,人在滔天的劫难里,见过太多悲惨的事,生离死别,卖儿卖女都看习惯了,小小和他们比起来,还算幸运些的,他认为这样是唯一不负杜二婶死前嘱托他的方法,而且,他自觉越来越怜爱小小了,如果他不身受大汛的劫难,他当然不会这样想,苦难的日子,教会人许多新的想法和看法,使人不再迂腐的紧抱着平常的观念,魏小瘦子尽管解不出什么缘由来,也隐约的体悟到这一点——他娶小小是对的。

  第二天,他真的对村里人谈起这个,只略去小小被姓汤的强卖给陈姓布商为妾的这一段,他带她回家来,打算娶她。

  “嗨,日子不是日子,也不能讲究当年嫁娶的排场了!”有人说:“拣个好日子,你们点个香烛,拜个堂,就算圆房。没有谁会笑话新娘不坐轿子的。”

  “对!”更有人说:“没有喜酒喝,咱们就喝杯清水,一样有喜气啊!”

  婚礼和平素的礼俗说起来并不合,魏小瘦子和杜小小的家人亡故,都还没到除孝的时刻,但大劫之后不能讲究这些,村里的老人们都认为孤男寡女合住在一个屋顶下面,无论如何都以及早圆房为正,这样,会使死者们在地下安心瞑目,行礼的那天,一对新人拜的是牌位,两人眼里都蕴着泪,杜小小的双亲埋在异地,谈不上迁葬回籍,魏小瘦子的双亲被大水冲走,尸骸无存,生死不知,若说成婚是喜,其实真是悲凉。圆房之夕,他和她相拥着,哭泣了一夜。

  ***

  劫后的田野是荒凉的,水患前,村前道路边,还有些高大的白杨行树,经过大水冲激,早就荡然无存了,有些低矮的灌木,还歪歪倒倒的存留下来,枝干上染着污泥。流沙改变了地形,掩埋了阡陌,哪块田地原属谁家?谁也无法辨认;有许多绝了户的人家留下的无主田地,也没有谁去争;风扬弄着尘沙,在远处近处雾一般的弥漫着,水涝的痕迹淡去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早景。

  虽然没有牲口,耕作上却不算太艰难,河岸边的田地,都是松软的沙质土壤,一个人掌犁,一个背上套索拉动,并不比担水更为吃力,但粮食种子太难觅了,到邻近的集市上去买粮种和菜种,不但昂贵,而且稀少,有经验的人劝大伙儿不必太担心,说这只是暂时的现象,只要一季庄稼收成,这种情形便见不到了。

  人在饥饿里等待一整季,没经过的决不容易体会到那种煎熬,魏小瘦子成天为觅取食物忙碌着,这儿不像南方的平野那样容易觅取食物,连树皮和草根都极稀罕,沙砾地铺向无边无际的荒辽,天上难见飞着的鸟雀,地上也难见可猎的野味,岸上既觅不着可以充饥的食物。只有把脑筋动在河里,村落里的人,常常爬过高堆,在河边撒网捕鱼,鱼虾之类的水产虽当不得粮食,但村人们把它晒干,售给商贩,转运到外埠去,一样换得钱和糖。

  活在艰难的日子里,魏小瘦子和小小两个重建家宅的事,几乎没有进展,但却整理出几亩可以点种的田地来,撒下一些玉蜀黍的种子,和点种下半亩秋豆。

  “只要有一季不涝不旱,秋庄稼有了收成,咱们的日子,就会过得宽松些了。”他安慰小小说:“若是来年再收一季,咱们就去买只奶猪来养,再买几只放野的鸡,至迟到后年,咱们就养得起自己的耕牛了。”

  “也许人遭过大劫,胆子变小了。”小小说:“我不敢太朝远处想,只要眼前能过得去,就谢天谢地啦!”

  “眼前的日子再清苦,总比咱们逃到北徐州时的日子好得多。”他说:“风沙像愁云惨雾似的,压在眼眉上,让人觉得明天天就不会再亮了!”

  “大汛不是年年有的,即使有,决堤也不会那么巧,总在同一个地方。”小小说:“苦倒不怕苦,只要朝前有巴望,让我们先把眼前的日子顾妥罢!”

  小小说的不错,黄河的汛期虽总在夏秋之间,但水位高低却不一定,没有谁能预测哪年会闹大泓?哪年能平安的过关?根据有经验的人说,大汛的周期多在三——七年之间,洪峰在上游的山谷中汹涌而出,在土质坚硬的地方不易成灾,总在河堤松薄处决口,这里和邻近的几个县份,算是汛区,除了首当其冲的村镇之外,其他地方也或多或少的被波及,虽不至直接损失人命,也会造成相当严重的饥荒,自己回来,原就抱有认苦吃的想法,但人在世上活一天,总要朝好处巴望的,尤其是当他看小小的时候,他会激起承担一切的勇气来,——他决不忍见到她再受一次流落异乡的苦楚。

  时季临到秋汛期,受过大汛折磨的人,都变得敏锐起来,不需经由谁鸣锣吆喝,家家户户都自动出丁,挑土修堤,护堤就是护命,这道理不必多说,他们不能指望北洋官府在每次劫后点缀式的河工。

  魏小瘦子做护堤的工作时,看看河水上涨了许多,但还算平稳,心里多少宽慰了一点,只要上游的雨量不太大,熬过汛期这一两个月,这一季就算平安了。不过,在汛期之内,黄河会突然暴怒,没谁能拿得准的,因此,村落里总差出人搭棚守在河堤上,日夜轮流的守望,一旦有了危险状况,便好响锣示警。村上的人家,多半搭妥木筏,或是准备些浮木。准备万一有险,好攀抱着逃生。

  这样提心吊胆的过了两个月,等饱涨的河水逐渐消瘦下去,大伙儿才舒了一口气,彼此庆幸着这一年有惊无险,平安的度过了。

  秋庄稼的收成,不能算太好,但总算有了收获,这些粗粮除了留种,省着吃,勉强可以捱过寒冬,至于荒春怎么过,那只好朝前捱一步是一步了。

  使魏小瘦子宽心的是:小小真是个能干的好媳妇儿,甭看她长得娇小柔弱,干起粗活来,她不声不响的,既能忍耐又有长性,日子再苦,她总咬紧牙关,从没怨叹过,邻舍们也都称赞她能苦能挣,是他得力的帮手,日常干活,她从没拖累过他什么。除了田地里的活计,她和他一样的出力,家里的一切杂活,她也勤快的一肩挑了,从早忙到黑,夜晚还在小油盏缝缝缀缀,补补缝缝的,使他的衣服上的补钉,都打得很细致整齐,一看针线,就知道是用过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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