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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早升的圆月,明明朗朗的映照龙山寺的庭院和庙前台阶上,离仪式举行的时辰还早,业已有一大群男男女女涌进这座古寺,等着看热闹了。

  两个外省藉的中年先生,一胖一瘦,最早来到这座庙里,坐在庙前石级上,对着月亮谈天。谈着谈着,也不知怎么的,话题便扯到艋舺当年械斗的事情上面来了。

  “其实,民间闹械斗的事,说来很普遍,咱们北方不也是常起械斗么?”瘦的那个说:“不过,械斗的规模,没有那么大,纠合的人数,也没有那么多罢了!”

  “地域观念实在没有什么道理,但中国人一向很讲究这个。”胖的一个说:“当然,各地的民风民俗、生活习惯、宗教信仰和语言的不同,也容易产生隔阂,……我相信,时间会消化这些的。”

  天上没有云,圆月在无波无浪的碧海里梭移着,两人还在低低的谈论着什么,但四周鼎沸的人声和笑语,掩盖了他们谈论的声音。

  这样过了一会儿,有一群人挑着野趣的灯笼来了,他们是来上盂兰盆会的。灯笼是头号的白纱灯笼,纱上写着“中元普度”的字样,高高的挑在一丈多长、用彩纸缠成的细竹枝上,行走时,随着竹枝的荡动,那些灯笼便摇曳出一地细碎的火花,也抖乱了人的影子。紧跟着,又有十多个人,掮着带木柄的煤气风灯来了,随后是乐社和好几班锣鼓,他们都靠着墙,席地而坐的等待着。

  “斋化孤魂,倒是一宗人情味极浓的事情。”瘦的那个说:“按照古老的说法,凡是过铁遭凶的鬼魂,阴司不收,他们只有长年飘泊,我想,虽然事情隔一百多年了,那些死在大械斗里的亡魂,也该飘泊无依,使人追念的罢?历史没有什么可评可怨的,它就是那样了!”

  月亮在天上,灯笼在地上,月光和灯光相融相映,夜显得透明而美丽,一个梳着辫子,结着黄色蝴蝶结的小女孩,约莫六、七岁的样子,在石阶前的地上,滚着一支由单车钢圈改成的铁环,嘿唧嘿唧的,绕着圈子奔跑着,瘦的一个拉住她问说:

  “嘿,小妹妹,你是哪儿人?”

  “台湾人。”小女孩歪起头,笑着。

  “漳州还是泉州呢?”胖的一个说。

  小女孩困惑的眨了两次眼,终于摇摇头说:

  “不知道。”

  她的辫子摆荡着,两只黄蝴蝶便也飞舞起来。

  “怎么样?”胖的一个说:“时间会消化这些的,当年漳泉分类的事,如今都已经不存在了,如今的本省和外省,再过五十年会怎样?……除了自由与暴力永不兼容之外,民族本身是不会割裂的。”

  “人生太短暂了,”瘦的一个轻轻的感喟着:“我常常经过乡间的一些小镇市,镇后的山坡就是公墓,一代一代的人都埋在那里,看上去,很和谐,也很安静,咱们不必把调子定得太高,我觉得,一个人活在世上,能够多付出一点,不要重蹈历史的错误,已经很难得了!”

  “看啊!”小女孩拎起她的铁环,指着庙外叫说:“水灯来了!水灯来了!”

  两个人停住谈话,抬脸朝外看,有更多信佛的人群,纷纷涌进庙来,他们手里,都捧着一盏一盏的水灯,有的水灯扎成荷花的形状,不论各形各式的灯,底下都钉有一块便于飘浮的木板,灯上写有奉献的人名或是店号。这样的灯,都点燃起来,排列在一边,几百盏灯,影影绰绰的,亮出一种神秘、哀感,带着幽趣的辉煌。

  寺里的僧侣披上袈裟,开始做法事了,他们敲击着法器,或是手捧着香烛,鱼贯着走出殿堂来,民间的乐班,也开始敲打锣鼓,吹奏唢吶,乐声和诵经声和应着,僧侣们诵着金刚经、大悲咒,在院中绕行。煤气风灯先行,为他们照路出街,乐班子、挑灯笼的以及无数手捧水灯的人,依次跟随着;更多看热闹的,隔出一段路,缓缓走在后面。按照一般习惯,空出的那一段,是留给孤魂跟随着去领斋的。

  这长长的行列,穿经繁灯如锦的大街,进入比较黝暗的小巷,再沿着古老的堤防,走到宽阔的淡水河边去。在僧侣们不停的洒米诵咒声里,一盏一盏的水灯放下河去了,淡黄色的、隔个薄纸而辉亮的烛火,水莲一般的,在笼着淡雾的河面上开放着,逐渐的飘远了。

  那些在古远的开拓历史中逝去的幽灵们,也该有所归息,获得安宁了罢?未来的风将吹向何处呢?在流星如雨的夏日,凡是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将有一番灵明自觉的。当我们活过去,我们的生命也将化为传言,当然,谁都希望在后世人的心里,那传言是美的。别忘记,每一颗流星,都是一张曾经活过的人脸。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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