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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只要有毛铁,打刀就简单得多了。”张保正说:“锡口庄附近是产煤的地方,炼铁用的煤炭多的很,既然为漳州人保产保命,我想,这些铁匠都会尽力的。”

  “那可不一定!”郭兆堂抬眼看见大燧两兄弟站在旁边,便阴冷的笑一笑说:“各人的想法不一样,有人不抱气,胆小怕事不讲了,竟然还有一番道理!……这种人,算不得是漳州汉子,我们也就不必对他们客气。”

  “郭大爷,您不必转弯说话,”二燧瞪着眼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怎能强着旁人?讲老实的,日后艋舺地方,漳泉两地起械斗,就是你领头挑拨出来的,不论你怎样对付,我赖二燧就是不打那些凶器!”

  二燧生就的牛脾气,话一出口,大燧想拦也拦不住了。郭兆堂这种人,怎肯让一个后生小子当众顶撞他?当时就翻下脸来,朝背后一摆手说:

  “替我把这个小子捆上,不给点厉害他看看,他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呢!”

  他这样一吆喝,他背后窜出四、五个汉子,把二燧捉住了,大燧情急,上去恳求说:

  “郭大爷,这又何必呢?我兄弟年轻急躁,不懂事故,一时冲撞你,我陪罪就是,不必给罪他受,你就抬抬手,放了他罢。”

  “不成!”郭兆堂说:“你今天就是跪地求我,把膝盖跪出血来,我也不能放过他——人人都像他这个样子,漳州人还想在淡北站得住脚么?”

  跟随郭兆堂的那些打手,吆吆喝喝的把二燧押出去,捆在锡口庄头的一棵榕树上。郭兆堂逼问他究竟打不打刀矛,二燧还是不肯打那些东西。

  郭兆堂被他激怒得两眼通红,他手上没有皮鞭,便随手抄起一根做炭柴用的相思木棍,猛挞二燧的肩和背,一口气打有十多棍,把二燧打得瞪眼咬牙,昏了过去。郭兆堂吩咐人取水把他泼醒,再揪着他的头发逼问,二燧仍然回他一个不字。

  “哼!”郭兆堂指着二燧,对张保正说:“你瞧瞧罢,保正,像他这种人,还能留着嚒?不如用一顿乱棍把他打死掉算了,免得替我们漳州人丢人。”

  “我看这样罢。”张保正说:“他究竟还是年轻气盛,最好先交给我,一面替他敷药调养,一面好好的劝劝他,假如泉州人真来打我们,我不信他会睁眼看着。”

  俗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锡口庄总是张保正的地盘,郭兆堂自不便勉强,若是在艋舺,二燧十有八九是没命了!二燧被郭兆堂打得遍体鳞伤,口吐鲜血,亏得张保正的一番话,才留下命来。而郭兆堂打完二燧之后,还关照张保正,多派庄丁,在铁铺附近值岗,那意思很明显——他不愿这批铁匠溜走。

  郭兆堂走了,这批铁匠才帮着大燧,把被殴伤的二燧解开捆绑,扶到床榻上去,大家忿然的议论这个姓郭的竟然下狠手,痛殴一个年轻的孩子,实在太不应该了。

  “泉州人还没见影子呢,为了几句口舌争执,就把自己人捆起来打成这样,这算是什么?”年老的铁匠说:“械斗是不得已的事,没谁愿伸着头找架打,我们又不是吃他姓郭的饭长大的!”

  “讲起来也很怪!”生络腮胡子的那个说:“在淡北地方,漳籍人里,有名望的、有学问的仕绅多得很,怎么会让郭兆堂和程秀启这帮人来当领头的?我们在艋舺住久了,对他们的底细摸得很清楚。”

  “不错,”年老的铁匠说:“郭兆堂一向跟衙门里的人走动,艋舺的老住户,谁都知道的,若是械斗对他没有好处,他会这样热中?……从他殴打二燧小兄弟来看,他绝不能当领头的。”

  “我没有旁的话好讲!”大燧恨声说:“今天即使他打的不是我的兄弟,我也要讲老实话,他这种做法,太过分了。”

  张保正找来一个治疗跌打损伤的医生,替二燧敷药,说他的伤势不轻,至少要躺一个多月。走既走不了,抗也抗不成,大燧只好忍气吞声的生火打铁,赶制单刀。每当灼亮的火花在他的眼前迸飞游舞时,他便会想起白铜隘老家的铁铺,他不愿意相信命运,但他觉得有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锁住他两兄弟,使他们脱出一个噩梦,重新陷进另一个噩梦。

  他跟二燧的性格,其实同样执拗,只是不像二燧的那样火爆,略显稳重平实些罢了,如今二燧开罪郭兆堂,被打成这样,俗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即使有了机会,他总无法把二燧背了逃出去。再说,向卢大叔借来的本钱,全都投在铁铺里了,若把铁铺扔弃在这里,再用什么去谋生?这种情势,逼得他非忍不可。

  由于艋舺附近地方的漳、泉籍移民众多,双方一时都探不清对方的虚实,尽管郭兆堂和程秀启在当中极力怂恿,漳州人也不愿冒冒失失的先动手,所以情势虽然极为紧张,总是密云不雨。到了中秋前后,天气变化无常,明明是炎日当空的晴朗天气,忽然会从天边翻起乌云,转瞬间,雷电交加的落起暴雨来。艋舺一带,群山环抱,地势低漥,一场暴雨,便使平地变为泽国,没等水势退落,紧接着又起了巨大的台风,这种从海上扑来的风暴,威棱棱的横扫陆地,造成严重的灾害,使人们无暇再顾及其他,这样一来,双方械斗的事,便在拖宕中陷入停顿了。

  这时候,艋舺街的郭兆堂,传说被人在“新美凤阁”前刺伤了。事情的经过,传说并不详尽,据称郭兆堂得势之后,常去找艋舺阿凤,有意要娶阿凤做妾,因为阿凤跟若干衙门里的人物有交往,郭兆堂不敢过分强逼,只是一味的纠缠,那天夜晚落雨,郭兆堂在阿凤的屋里留到初更时分,他离开“新美凤阁”时,前后都有保镖的扈从,走在前面的一个保镖,拎着一盏灯笼,打着一把油纸伞,郭兆堂本人也打了一把油纸伞,他身后还有两个保镖,都带着攮子……雨夜的灯笼光,摇曳着一圈细碎朦胧的光影,那种光,也只能照亮眼前泥泞的路面,根本照不亮远处的沉黑,不过,郭照堂和他的保镖都没想到会有人暗算,离开“新美凤阁”一转弯,有一条巷子,拎灯笼的刚走过去,忽然从黑暗里旋风般的撞出一条黑影,飞快的从郭兆堂身边擦过去,当时只听到郭兆堂吐出一声啊呀,那黑影窜过去,郭兆堂双腿一软,便倒到水洼里去了。

  后面两个保镖愣了一愣,才赶上去扶人,这才发现郭兆堂右腰上被人戳了一刀,不断的朝外涌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保镖们顾着救人,就没法子分身在去追人,使那行刺的容易的溜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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