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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假如听来的传说是可信的,那么,胡家瓦房如今还活着的有根就该是披麻五鬼中的老五投胎的了?照着牲口棚的老头儿的说法,有根定归的是命该主大凶,该像他老子胡淘儿一样,用乱刀砍死自己,又命该不再有子嗣的了?……那看牲口棚的老头儿,脑袋上的横纹又深又直,又平平板板的,看上去就知是个不会说谎言谎语的人,我们相信那传说的前一半,就得睁眼瞧着那后一半啦!

  我们聚在胡家瓦房门口,那道石锁似的小石桥边的柳荫底下,无拘无束的,把听来的传说谈论着。常常这样的谈论着,同时两眼逡逡的,不时望着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无非是希望碰见那个大脚老婶儿走出来,或是瘦瘦的有根背着长长的布包袱,擎着拨浪鼓回家来。

  当然,活着的人总是会常看到的。

  那个大脚老婶儿,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她常爱在黄昏时分出宅来,站在黑门外面的门斗子下面,背靠着那两扇沉重的黑门,一动不动的抬眼朝远方望着,也许宅子里太孤寂,太冷清了,她便渴盼着她的孩子有根回家来罢?

  那宅子的门朝东,黄昏时分恰好背着天光,总显得很暗,很黑的样子,大脚老婶儿的衣裳,不是黑的就是灰的,她穿着黑衣时,和黑门一样的颜色,远望望不见她裹在黑衣里的身体,只觉得有一颗两鬓泛白的老妇人的头,那样悬挂在半虚空里,幻景似的凝固着。要是她换穿灰衣呢?就成了一个纸剪般的灰白的影子——正像传说中的影壁墙上显现的白色鬼影子一样。

  我也曾在白天的街市上,面对面的碰见过大脚老婶儿,她的脸和平常所见的老妇人没有什么两样,除了脸色略略有些清清冷冷,笑起来也略带半分苦味。

  有一回,她在买着一只鸡,那卖鸡的女人说:

  “老婶儿,我猜,有根今儿在家。”

  “你怎知他回来的?”她说:“他刚刚到家。”

  “要不然,你怎会亲自上街,笑着买鸡呢?”

  “哎,我疼儿子也疼不久啰,”她说,带一分欣慰的叹息着:“他就快娶媳妇啰,男孩子家呀,都是的,……爹也亲,娘也亲,娶了媳妇变了心。”

  “你家有根才不是那种人呢!”卖鸡的女人说:“谁不知他是个孝顺儿子?”

  即使是不常回镇上来的有根,我们也碰到过——与其说碰着,不如说我们在石桥上存心等着了的。他是个瘦弱的小伙子,白净斯文不像是个摇鼓卖布的,倒像是城里高等学堂的学生。

  我们望着他时,他还跟我们这伙野精灵笑着点头打招呼呢!而我一见他,就浮起那怪异的传说的情境来,总把他看成妖异,不敢跟他靠得太近,总想着,他不久也会像他爹胡淘儿那样犯大凶死掉的。——当然,我并没有诅咒他的意思。

  任何故事都是有头有尾的,即使有些儿残缺,说故事的人也会修补它,使它如何的完整动人,我们所听取的传说,照例都是如此,这该是我们这一古老民族的天才。

  但这个五鬼闹宅的传说,上一代人只告诉我们上半截儿,下半截儿也许更精采,它却安放在有根的身上,要我们苦苦的去等。

  我的童年就这样的等过去了,等到有根娶亲的那天,我们攫着机会闯进那神秘的宅子里去,背着人打赌,说是有根一定不会有儿子。

  等到有根的媳妇生了儿子,我们又抢着去分红蛋吃,嘴上吃了一圈洋红,“血口喷人”的打赌他绝不会活过卅岁。

  等到有根过了卅岁,我们认为受了骗,想再回头去质问看牲口棚的老头儿,但那老头儿聪明得很——他已经“入土为安”,不再理会活在世上的人了。

  “真是缺气得很!”我记得北街的庚弟后来跟我说过,他说:“我就弄不懂,这世上有这么多稀奇怪异的事情说给我们听,说来都是前人眼见过的,为什么等着一个能够眼见的机会,却又什么都见不着呢?”

  “也许咱们没有前人那么聪明。”我说。

  “咱们太笨了!”粗里粗气的二狗子说:“咱们不会扯谎!”

  请原谅这故事的下半截儿平淡无奇罢!我当初并不是没尽力苦等过,可惜等着的就是这个样子,又有什么办法呢?无可奈何之余,只好用狗尾续貂,让读者们读来失望外,看来只好有负前人的“德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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