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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低头一瞧,我的鞋可不正踏在血泊上?巴掌沾着血,全变成了红的!我一脚踢开房门,王福寿挑灯再一照,血是从病榻上淌下来的,一条赤炼蛇似的,从踏板顺着凹处朝外流,窝聚在房门口的洼塘里——那正是我踏脚的地方。

  “大伙儿一涌进了房,举灯再照病榻的胡淘儿,他的身子略为偏侧着,胸脯上仍然扎着那七支金针;他的喉咙管已被刀割破了,食道管软塌塌的拖出一截来,幸好气管虽叫划破些,但又被黏黏的血块勉强糊住,那怪异的,呃哺、呃哺的声音,就是打那儿发出来的……

  “他用的是那把削梨皮的小刀,杀鸡似的割断了他自己的喉管的,直到大伙儿涌进房,那把小刀还紧紧的攒在他的手里。

  “饶是割成那样,他还是没有死!

  “没有人看到他是怎样割裂他自己的喉管的?那把削梨皮的小刀并不怎么锋利了,他久久病着,手上又没有力气,还不知怎样像拉锯似的把喉管锯裂的呢?!——钝刀割喉咙,又是自己在割,那是什么一种滋味?没亲尝过的人,谁也梦不着的,换是我,只怕一护疼,手腕就发软,扔下刀来,再也割不下去了!

  “他当时真的没有死,在他使钝刀割裂喉管时,鲜血喷溅出来,弄得他一头一脸都是红的,好像一只刚上了红漆的木鱼,只有一双黑眼珠微微朝上斜吊着的眼,还能用幽幽的余光望着人,他头部左近的墙壁上、枕头和凉席上,也都是成滩的血迹印儿。

  “他的嘴角堆了一堆血沫儿,不时张开嘴来抽气,那份艰难劲儿,好像滚落在沙灰上的鲇鱼!呃……哺,呃……哺,他吸一口气,喉咙断处就拉一阵风箱,那声音,可是越拉越沉重了……这情形,直把当时进房的几个人都吓僵了。——各种死法咱们都见过,唯有这种自家割裂喉管而又活着望人的事,没谁经历过。

  “还是那位针灸大夫先说了,他说:

  ‘你……这是何苦来呢?这样的作践自己……’

  ‘甭说酸话了罢,医生。’王福寿一面埋怨那大夫,他自己却像打疟疾似的,手上的马灯也跟着他打抖,他站在那儿筛糠说:‘看看究竟怎样动手救他啊……’

  “说是不救他罢,胡淘儿明明还没有死,他的两眼还能睁着望人,他的气还游漾游漾的没有断,咱们进宅原就是去帮忙的,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若说是动手救他罢,一个业已割裂喉管的人,但问你怎样动手救他?还是能拖?还是能抬?你不动他,他也许还能撑持一会儿,还能吐出一两句话,你略为动一动,也许他气管弄漏了气,滋溜一声就过去了!

  “正在手足无措的慌成一团,胡淘儿竟然蠕动了一阵,吐音模糊的说了:

  ‘你们……都去……罢……不用救我……了!’

  ‘不成呀,胡淘儿,’罗烂眼说:‘你拿你的性命开玩笑么?真真是个胡淘儿啦!’

  ‘我不……不是瞎胡闹,’胡淘儿嘴里的血打牙缝朝外溢,他不吐,反把它咽了回去:‘我活着,受不了披……披麻五鬼的罪,我要死了去斗他!只怪刀太钝,使着不得力,才没割断气管,来,你们哪位帮帮忙?’

  “他的意思是要我们帮忙,取了他手里握着的那把刀,去帮他把那藕断丝连的气管给切断,你们说,谁有这个胆子?

  “针灸先生一听他说这话,连忙双手齐摇朝后退,嘴里啊呀啊的,一迭声说道:

  ‘这个,这个?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也许他小腿转筋没了力气,退得又太急,脚跟绊在房门坎儿上,一个屁坐儿,正坐在他恶心的血泊里,双手一捺,两只巴掌都成了红的。

  “王福寿、罗烂眼和我,还有另外两个人,全都你望我,我望你,像被定身法定在那儿不能动弹了。

  “这时候,胡淘儿喉管断处又咯咯的发出一阵响声,他那骨棱棱的身子,彷佛经不得剧烈的疼痛,蛇似的扭动着,他咬牙说:

  ‘你们不肯……帮……帮我的忙,我只好自己动手抠了!我……要快死!’

  “说着,他松手丢下刀子,真的举起痉挛的双手,插进喉间的血糊糊的洞里去,弯着手指头,胡乱的抠起来了!唉,那种惨法儿,真叫人看也不忍看……

  ‘你不能这样胡整!’罗烂眼叫说:‘你老婆就要生孩子了,你得等到孩子落地再死呀!’

  ‘啊!不!’胡淘儿一面乱抠,一面说:‘我要自己投胎变儿子,不能让披麻五鬼投……胎。’

  “这才弄清他割裂喉管求速死的意思,原来是怕那披麻五鬼里的老五投胎,日后犯大凶,他是要抢着死,再投进大脚老婶儿的肚子里去——自己做自己的儿子!想是这样想,可惜他仍比披麻五鬼晚了一步!

  “还没等胡淘儿抠出气管来,天井里响着那小丫头的嗓子,也慌慌噪噪的:

  ‘老婶儿还没足月,就生下来啦,脐带缠在颈子上,前后绕了好几匝,……谁帮忙去请接生婆啊!’

  “一时没人答理她。

  “胡淘儿这才抓住气管,把它扯断,伸了腿,咽了气。也许因为比五鬼走慢了一步罢?他死时,两眼是圆睁着的,捏都捏不拢,可见他死了都不甘心!……”

  一直到初升的月亮照着人的脸,看牲口棚的老头儿才娓娓的把这段故事说完,那时谁懂得悲惨哀愁那一类的字眼儿?只觉得听了这故事,也像跌进血泊喝了一口血似的,满心漾着腥腥甜甜的血味,想呕?呕不出,想吐?又吐不掉,只是一阵阵的打着干恶心。

  那传说里的披麻五鬼的白影子,也正飘动在浮烟般的月色里,在打着旋的灯笼的碎光里,使人寒冷,使人骇怕,使人简直的不敢离开灯光了。

  ***

  但咱们这伙野精灵们,还是不满足,因为这传说不是那些遥遥远远的故事,而是在镇上胡家瓦房里发生过的事实,看牲口棚的老头儿说他是亲眼所见的证人。

  尽管他后来又讲了些胡淘儿死后的事,说是老木匠王福寿怎样赶夜为他打棺材?那初生的婴孩有根,怎样在没见太阳之前就戴了孝?而我们总觉得,这故事只是整个故事的一半,另一半还没发生,或是正等着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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