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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王朝观把银票拿给他媳妇一瞧,她惊叫出来,跟王朝观说:

  “天底下哪有这种荒唐事?他——康大老爷,连个名字全没留下来,委托你办这许多大事,连一份合同也没写吗?”

  “全没有。”王朝观说:“他说他信得过我。”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媳妇说:“你知这张银票上写的是多少钱?……明明是五千两银呢!”

  “管它呢,”王朝观说:“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是多是少,全是人家的钱,我愁的是办事该怎么办法儿?你拿主意,我跑腿打杂罢!”

  “酒坊到底怎么筹建,我也一窍不通,”媳妇儿说:“我看还是把我爹请的来,让他拿主意。”

  小两口儿把银票压在枕头底下,整夜没睡得着觉,天还没亮呢,傻小子就骑驴下西乡,去请他老丈人去了。

  无论女婿怎么说,朱老爹也不肯相信王朝观会遇上这种稀奇透顶的事儿:一个远地来的陌生人,竟肯把这样大的事情,三言两语托付给他?又肯丢下纹银五千的银票不要写字据,只怕圣人也不肯这样做罢?

  等到他到镇上,看见那纸银票,才相信是真的。

  康大老爷托事留银的事情,不几天又传遍了全镇。朱老爹亲自进镇去兑银子,又把庄子上的佃户僮仆全唤进镇来帮忙,分骑着牲口,去四乡八镇贴帖子收购高粱,着人买地皮,买砖瓦木料,鸠工兴建大酒坊,到北地去礼聘造酒的师傅,前后不到半年的功夫,酒坊建成了,磨房、仓库、木瓮、锅炉、槽池、曲房全完了工,千担高粱入了仓,开始磨麦踩曲,蒸高粱拌曲粉入池,二年一开春,就起炉蒸酒。

  办完这些事情,还剩下四五百两银子,朱老爹把一本账交给女婿说:

  “朝观,事情就是这样办的,虽是替人家办事,钱不落人家的,你却也学了不少的经验,长了些儿学问,收高粱时,你赚了几百两银子,我交给你媳妇了,这本账和剩下的钱,等那位康大老爷来后,你自家交给他罢。”

  老丈人走后,王朝观不但要开他自己的粮行,还要替康家酒坊管事,他人傻不懂账,媳妇就成了账房。按说新开的酒坊,酒味要比老坊薄,香醇劲儿差,多少还该有些砖土味,但是康家酒坊一出酒,酒香酒色都压倒了邻镇的几爿老酒坊,货既真,价又实,不两个月,康家酒坊的招牌就创开了,酒也营销得分外的好!

  “我们总算受人之托,没把事情办糟!”媳妇说:“算日子,那位康大老爷该来了!”

  “这儿还多下些银子,我们益发替康大老爷买块用地罢,”王朝观说:“买块田地,自己种点高粱,省得每年都要花钱买,可不好吗?”

  “你这傻人傻主意,也真好。”媳妇说。

  旁的事情没出岔儿,因为不是老丈人办的,就是媳妇办的,等到王朝观一办事,可又闹了笑话了。——他花了四五百两银子,买了一块淤泥大洼儿,那块大洼儿靠着灵河叉口儿,每年都淹水,春天冬天现田地,夏秋一到,就变成一片浅湖潭儿,什么庄稼都不能长,只能长些野勃勃的水芦苇。

  等他回来跟他媳妇说起他买的是哪块地时,她叫了起来说:

  “你知道,那几百两银子不是我们的,要是我们的,你买下那没用的荒湖洼儿也罢了,庄稼不能种,养鱼也是好的,但你替人家康大老爷办事,花了大钱,买了废地,那怎成?如今,你 只好把田契换成你的名下,我们凑足银子垫还给人家。”

  四五百两银子也不是好凑的,媳妇拿出收购高粱时赚的钱,又卖掉那几十亩青沙田和粮行的房子,才凑够那个数目,这样一来,王朝观替人办事,没落半点儿好处。

  转眼到了约期,那位康大老爷却杳无消息……

  傻王朝观错买了荒湖洼儿的笑话,又在镇上轰腾着,全说他旱田不要要水泽,日后要改行去捞鱼摸虾去了!不过,王朝观夫妻并没真的带着两个孩子去捞鱼摸虾,他一直替康大老爷看守着酒坊。

  从此以后,那位康大老爷一直就没回来……

  王朝观夫妻俩老了,孩子、孙子,还在替那康家守着店,那爿大酒槽坊,仍叫做“康家酒坊”,更由于经营好,进益多,康字招牌一直从镇上挂到县城里面,计有康家油坊、康家丝货店、康家染坊、康家通字钱庄,大大小小十几处,这些店铺里的账目,一笔笔清清楚楚,为了日后要向康家交账,

  那年黄河起大泛,黄沌沌的水溜滚进灵河来,把王朝观名下的那块大洼儿变成一座数里宽长的湖,水退后,发现那不再是淤田黑土,上面盖满黄沙,不几年,黄沙和淤土混合,就能开耕点种了,那块田地,就是今天的王家沙庄……

  加农大伯又告诉我们,说王朝观曾带了管账先生,雇船上京去找寻过那位康大老爷,前两回没找着,最后一次打听出康家的子孙在另一个北方的大城里开设珠宝铺,是北方最大的豪富人家,他赶至那座城里,找着那珠宝铺的主人,探问他有没有像康大老爷那种相貌的祖先?

  主人是个青年人,听了说:

  “听您老人家描述那个人,模样儿好像我的叔祖父,不过,后辈我生的晚,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是个神经兮兮的怪人,跟我祖父分家析产后,他确是带着一笔钱到南边去过,回来没几时,就得急症死了,您找他有什么事情呢?”

  “我来向他交账的。”年老的王朝观说:“他死了,这本账我该交给您了!”

  “我不能接这本账。”那青年人说:“叔祖、家父都没交代过,它是您的!它本该是您的。”他看见王朝观仍不肯走,又说:“这样罢,您要是实在不安心,我倒有个好办法——您回去开一张五千两银票,捐给善堂,那是我叔祖当初借给您的,您捐了,用我的名字,这笔账就算清了,我不再留您了!”

  王朝观回来后就死了,埋在一座大坟里,那坟,我们乡人都管它叫朝观大坟,任谁提起王朝观,都尊称他叫朝观太爷。

  朝观太爷死了,但他的故事仍在流传着……

  你也许觉得这事太传奇,太荒谬了,但讲的人就是这样讲的,我不想另外加添什么,也不愿减去什么,当然,这种样的傻气的君子人,在现代,已经近乎绝迹了,就算荒谬点儿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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