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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王朝观又说:

  “你甭耍赖了,起来,起来我买根熟油条你吃!要吃麸粉儿我去拌去,咱们相依为命,你有什么话不好跟我说的?”

  老黑驴还是没动静,旁边却围来了一大群人,全是买卖粮食的乡民和一些走粮的贩子,大伙儿看见一匹黑驴死在地上,又看见王朝观傻里傻气的抱着驴头,嘴里叽叽咕咕,不住声的跟死驴说话,全都觉得好奇,要围拢来瞧个究竟。

  王朝观两眼看着驴,一心想着驴,根本没理会四边围着的人群,自顾跟那匹死驴说:

  “我知道了,你死赖着不肯起来,一定是嫌我买了你,却没买匹小草驴跟你配对儿,你急得慌,闷得慌了,是不是?……你放心罢,这事包在我身上,只是你能勤快些儿,至多一两年,等我小钱袋积聚满了,头一桩事,就是替你买个伴儿来!”

  老黑驴还是没理睬,不过从微张着的嘴角,拖垂出一缕黏涎来。王朝观看见了,一拍巴掌,吱起大门牙,傻傻的笑着说:

  “你呀,你这个老不正经的家伙,天生的风流性儿,敢情是离了小草驴,就过不得日子?瞧你早先风流过火,亏成这付模样,直能挂在墙头晒成驴干儿了,还这么猴急猴急的,一付馋相!一说到小草驴,你就馋得淌口水,也不怕人见笑?”

  听他这样说,一圈儿看热闹的人里,有人笑得手捧肚子,直不起腰来,有人指手划脚,像瞧什么西洋景儿似的大发议论,也有人知道王朝观是怎样吃尽辛苦,才买得这么一匹瘦得可怜的老驴,知道他人傻心慈,驴已经死了,他还在满怀希望的说傻话,不禁摇着头,为他叹息,替他难受。

  还是丁二驮贩先开口说了,他说:

  “大斗,傻小子,我不能不告诉你,你这匹老黑驴,早已经死了,你跟死驴说什么话呢?——你无论说什么,它都听不见了。”

  “甭诳我,丁二爷。”王朝观抱着驴说:“哪有死驴听着草驴还淌口水的?”

  “驴死了,嘴角都会喷沫儿的。”丁二驮贩说:“那不能就算它不死呀!”

  “啊!不不不!”王朝观卫护着什么似的,力争说:“你来摸摸看,它心口还热热的,适才我摸过,它的心,还在砰砰的跳呢。”

  也有好几个人,觉得王朝观这小子傻得可怜,过来帮着丁二驮贩劝说他的,不过说了也算是白说,王朝观固执得很,谁的话都不肯听。压尾他说:

  “我相信它初走长路,定是累极了,你们一个个偏说它死了!我傻吗?倒也不是傻,这匹驴是我辛苦一两年,省吃俭用,积聚起银子买来的,人家是把‘死马当成活马医’,我呢?我是把‘死驴当成活驴看’,诸位叔伯大爷们,你们不妨有话留着明天说,不要再围在这儿了,瞧热闹,后街有马戏,这儿也没什么热闹好瞧的!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守着它,看它醒不醒过来?”

  人们没奈何,苦笑着,纷纷散开了。

  王朝观一个人,还在那儿守着他的老黑驴。

  天色逐渐的晚了,集市上的人都退集了,人们纷纷传讲着傻小子王朝观的事情,经过街口看见他枯守着那匹死驴,嘴里还在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都忍不住叹着气,停下脚来,朝他多看上几眼。

  风来了,夜来了,悉悉索索的叶子,在风里跑过街道,也彷佛在传讲着王朝观和他那匹老驴的故事。王朝观呢,还是坐在那匹死了的老黑驴旁边,五头聚会的抖索着,秋天的夜晚够寒的,傻小子身上的衣裳很单薄,补钉的裂缝处又灌风,浑身聚不起一丝暖气来,他想到屁股下面还有三条破麻袋,抖开来,勉强还能挡挡风,却却寒,可是,他又想到老驴老了,不忍心把破麻袋留着,让自己一个人受用,却放着老驴在风口挨冻,就自言自语的,冲着那匹死驴说:

  “老伙计嗳,你不该这么闹别扭的,你该跟我到镇西三官庙去的,在那儿,好歹还有个破旧的牲口棚儿让你歇,老庙祝有匹瞎眼驴,瞎虽瞎,倒是一匹母驴,将将就就,也多那么一点意思,强似这露天地上,尖风刺人骨头,我呢,佛殿廊檐底下,我还有个行李卷儿,两张狗皮褥子,好躺下来伸伸腿,……如今你睡得呼呼叫,拖我在这儿喝着风陪你,也真太不讲交情了!”

  他伸手再摸摸死驴的肚子,不像早些时辰那么热了,只有一点儿隐隐约约的温,便又说:

  “我说地下太凉,你不听,瞧你冻的这个样儿!罢了,罢了,宁愿你不仁,不愿我没义,我替你铺条麻袋在身底下,另一条替你盖着,还剩下一条,我铺了呢,就没盖的,盖了呢,又没铺的,只好把它撕开来顶在头上,蹲在墙根过一夜罢,我守至明天太阳出,你要是还不起来,我就听丁二爷他们的话,当你是死了!”

  二天太阳出来时,几个粮贩子跑来看他,死驴还是一匹死驴,傻小子王朝观披着麻袋在头上,搂着那匹驴,开口驴长,闭口驴短,哭得真像是个孝子。

  “驴啊驴啊!”他哭说:“你也没想想,你这一辈子弄过多少匹草驴,生下多少匹驴子驴孙,可是在你临死时,有没有一只驴眼看着你,只有我王朝观熬夜守着你,我允你吃麸粉,吃油条,允你有匹小草驴做伴儿,你却这样的挺了尸了,你的心肠也够狠了啊!”

  “王大斗,你小子甭再神经兮兮的了!”丁二驮贩瞧着实在不成话,就连责带劝的说:“天下只有人哭人的,哪有人哭驴的?你年纪轻得很,死了一匹驴,咬牙苦几年再买一匹就是了,哭个什么劲儿?”

  这回王朝观倒是很乖,吃丁二驮贩一数落,立时就使袖子擦干眼泪,不再哭了。当天下午,他在镇西三官庙后面的荒郊野地上刨个深坑,把老黑驴拖过去,临埋前,还没忘记他妈在他小时候讲过的传说——说是六畜死掉了,不能整埋,整埋血气还在,日后会变成魇物,黑夜里出来祟人,就埋,也得先替它放了血再埋……他就用小刀儿割破死驴的后蹄子,把血给放了,不但埋了驴,连那几条破麻袋也捆捆扎扎的裹在驴身上,算是给老黑驴陪了葬。

  这样,他一两年的辛苦,什么也没落得下来,还是一个人,两只拍得响的,空空的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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