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路客与刀客 | 上页 下页
一八


  “何止是你倒霉,”丁二驮贩说:“你这一来,也把难处丢给了我啦,你的黑驴早不倒,晚不倒,偏在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方倒下来,在这种坡子连着坡子的鬼地方,放眼瞧不着人影儿,花钱也雇不着旁的牲口,这三口袋粮食,你叫我怎么办?说是加在旁的驴身上,岂不是压坏了它们,扛又没法子扛,才惨呢!”

  “只好卸掉我那匹花骡子背上的粮袋,先把这三袋粮驳上坡再说罢。”张驮贩说:“可是,傻小子的这匹死驴怎么办呢?”

  “不不不!”王朝观说:“它没死,它只是脱虚,一时起不来。”

  “烦你再卸一匹小草驴,”丁二驮贩跟张驮贩说:“跟花骡子一并牵下来,公驴软了腿,也有几分赖劲儿,因为驴这玩意儿也有些小聪明,它怕起来之后,再把粮袋加在它身上,就存心要赖!”

  “牵草驴做什么?”王朝观说:“要不是草驴害了它,它也不致于倒下来了。”

  “你呀,你算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丁二驮贩说:“你没听人说过:得了什么病,要开什么药方儿吗?——你甭牵呀,拽呀的,那没用,得牵一匹草驴来引它,草驴一到,不用牵,它自会打个滚爬起来的。”

  张驮贩把草驴牵过来,交给丁二驮贩,丁二驮贩牵着它,兜着老黑驴绕圈儿,那匹小草驴先是战战兢兢的夹着尾巴,不久就舒放了,两眼望着躺在地上的老黑驴,老黑驴也巴巴的望着它,有些眉目传情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小草驴在老黑驴面前站住了,用一只前蹄轻轻的划土,老黑驴呢,也跟着蜷动前蹄划土,这就有些心心相印的样子了。又过了一会儿,小草驴掉转头去,用圆滚滚肥笃笃的屁股朝着老黑驴的头,叉开两条后腿,微微蹲屈着,哗哗啦啦的撒出一泡白奶似的驴溺来,人说草驴溺,骚上天,那股子热腾腾的骚味,逼得王朝观也掩起鼻子,可是,那泡骚溺,却成了一帖万灵丹,老黑驴先是翘着鼻头儿闻嗅它,彷佛它能提神醒脑,后来竟伸出舌头,去舐那迸落在它唇盖上的余沥,露出一付津津有味的神情。

  丁二驮贩看着差不多了,拎起缰绳头,认准小草驴的屁股猛刷一下,小草驴受惊护疼,夹着尾巴就朝前窜,说也奇,那匹倒地不起,半死不活的老黑驴,竟然翻身挣扎,一跛一拐的跟着走了。

  “老家伙真是贱得慌!”王朝观自言自语的说:“许它油条它不肯吃,心甘情愿的要喝草驴的骚溺!兽医治不好的毛病,草驴能治得好,怕是年头变了!”

  “还说呢,”丁二驮贩说:“也只有你这种傻鸟,才会买下这种驴来,无论如何,它是驮不得粮了,你放缰让它跟着草驴走,也许能一路走回去,不过,这匹驴也是从此报废了,它多活一天,你多养它一天的老。”

  为了把那三条粮袋加在旁的牲口背上,几个粮贩都出怨言,责怪王朝观这傻蛋坑人,怕压坏了自己的牲口。丁二驮贩说好说歹,费了不少的唇舌,直讲至舌敝唇焦,才委屈的上路,谁知一上了路,岔事儿又出来了。

  岔事出在那三条麻布粮袋上,算来也是出在王朝观的头上,那三条破旧的麻布口袋上的大小窟窿,虽经王朝观补裰过,但那些麻筋都已经朽掉了,装粮之后没有破,在老黑驴背上也没破,但是吃不住左折腾右折腾,走不好远就裂了一个大口,哗哗的朝下漏粮。

  “这可惨了!”丁二驮贩说:“王大斗,你真的坑死了人,用这种朽麻袋装粮,半路上起裂,漏粮漏得这么凶,不是砸了我的锅?算算账,赚的还没有漏的多呢!”

  他喝停了牲口,用麻筋撮裂口儿,撮好了这儿,那儿又裂开了,实在没办法,丁二驮贩只好在经过半途小镇时,另买了三条新麻袋,换装漏剩下来的粮食,计算起来,真够丁二驮贩心疼的——三条破麻袋,合计要漏掉四斗粮食。

  “这算是贩粮吗?王大斗。”丁二驮贩说:“这简直是沿路撒种来了!四斗粮食,你知道能点种多少地亩?我倒霉也只倒这一回,下一回,你就肯倒贴我的钱,我可再也不敢领教了。”

  “丁二爷,”王朝观说:“说真的,我并没想着你,我一直在想着我的那匹老驴,它吃不下面粉,连油条都吃不下,它要是死了,我岂不是又没有驴了?”

  丁二驮贩气得没理睬他,张驮贩劝他说:

  “大斗,趁着黑驴还有一口气,回镇上,就算三文不值两文呢,你也把它送进作坊去罢,靠西街口那家,就会收你这匹驴,你趁天黑时,牵它从后门进去,他们杀了它,跟牛肉一道儿下锅,煮熟了,充熟牛肉卖,这样,你多少还能落几文,要是等老黑驴一口气不来,活驴变成了死驴,你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甭说事儿不是人干的,”王朝观冲里冲气的说:“依我想,连这主意也不是人出的,张大叔,你马尾巴串豆腐——甭提了!”

  “嗨,遇上你这狗咬吕洞宾的家伙,我不说了,”张驮贩说:“我只是教你卖驴,并没教你去犯什么奸、盗、邪、淫,你怎会平白的骂我来。”

  “我不是骂您,张大叔。”王朝观说:“您知道公鸡、鲤鱼、猪头肉,是三宗大发物,可是,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更发……像您这种风湿病,要是买牛肉时,买着了我的驴肉吃下去,就算您福大命大,当时不翘辫子,也该疼得在床上乱爬,这种害人的事儿,旁人要干,我管不着,我是绝不干它的。”

  “正经倒是正经,”张驮贩说:“傻鸟还是傻鸟,我倒盼望你那毛驴儿不死,那就好了……”

  黑驴要真不死,也就没话好说了,偏偏那匹黑驴,一回到镇上就死掉了,死驴就横倒在街口旁边,靠着一堵拴牲口的长墙。傻气的王朝观把三条破粮袋迭迭坐在屁股底下,摸着驴头,摇着驴耳,像哄着孩子似的说了许多哄驴的话,去哄那匹已死的老黑驴。

  “你是在装睡,我知道。”王朝观跟死驴说:“要睡,我也容你睡,只是你得换个地方,不要这样横躺在街上,倒不是怕叫人瞧了不象话,是怕这地上又冷又湿,你睡着时,会跟张大叔一样,闹起风湿骨痛的毛病!……你没见张大叔吱着牙,嘶呀嘶的揉着骨拐喊疼吗?你要是得了他那种毛病,看你日后怎么走道儿驮粮?”

  老黑驴动也没动弹,彷佛并不在乎那种吓唬。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