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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3.朝观发家

  过了灵河,你就会在一片比摊开的巴掌还平坦的青沙地上,看见远近知名的王家沙庄,人们提到它时,不叫它王家沙庄,都管它叫朝观太爷家。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加农大伯讲说过朝观太爷的故事了,朝观太爷究竟是王家沙庄的几世祖?我也弄不清楚,传说这庄子,就在他手上建起来的。

  住在沙庄的朝观太爷的子孙们,没有一家不是富户,单说田地,就有好几百顷全姓王,照理说,这一族里该出些读书人,在前朝应科举,好歹也替王姓宗祠前挣得一两根旗杆。(清制,有了相当功名的,才能竖旗杆。)说来也怪得很,王家这一族,没人肯去争那功名,他们干的是一个世代相传的行业,在镇上设匾,开粮食行,再不然,就是养些牲口,当驴驮贩子,走道贩粮。

  开粮行也不稀奇,稀奇的是王家做买卖一向不要赚钱,只要赔本。你若不信,看看他们进粮和出粮的斗就晓得了,他们进粮的斗是小斗,一斗就是一斗,出粮的斗是大斗,一斗合一斗二升,进出的行价是一样的,那就是说,每卖一斗粮,要倒贴两升粮出去,地方上官称王家粮行的斗叫王大斗。

  故事就从这大斗上面引出来的。

  当年的王朝观,诨名就叫王大斗。

  加农大伯说,那时王朝观还是个十六七岁的穷小子,一年闹大荒,父母都饿死了,他一个人流落到镇上讨乞,一个粮行老板看着了,跟他说:

  “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王朝观。”小乞儿说。

  “嗨,”粮行老板说:“年轻轻的小伙子,站着比人高,睡着比人长,腰圆胳膊粗的,什么事情不好干?偏要干这没出息的行当——沿街讨饭来?”

  “没……没办法呀,老爹,”王朝观说:“北地闹大荒,我爹我娘全死了,我一个人,举目无亲,流落到这儿来,没谁认得我,我也不认得谁,就想找份劳苦活儿干干,也没人要我呀!”

  “这样的?!”粮行老板说:“那你就甭讨饭了,到我的粮行当个伙计去,记账你不行,掌斗总行。”

  于是乎,王朝观就在这粮行里当起掌斗的伙计来了。偏巧那年四乡欠收成,粮食交易看好,行情也看涨,到镇上来买粮延命的,都是些贫苦人。王朝观粜粮给他们,全都粜了个圆顶儿的满斗,算来每斗要多粜一升粮。

  一日两,两日三的,四乡的受惠人传扬出去,都说这家粮行的斗大,全到这家来买粮了。

  粮行老板起先乐得哈哈笑,以为自己行里生意好,一定有大钱可赚了,谁知把账盘了又盘,生意越好,赔的钱越多,就恼火说:

  “怪哉了?!怪哉了?!天下哪有这种事情?账目核算过,明明白白的,没错一点儿,哪会有倒赔的道理?这……这它妈的真是有鬼!”

  可是当他看到小伙计王朝观是这样粜粮时,他说:

  “好呀,王朝观,当初你沿门讨饭,是我给你一碗饭吃的,你的良心哪去了?像你这样粜粮,再粜下去,不但要赔断了我的筋,只怕会把我的老婆儿女全粜出去呢!你忍心罢?”

  “不不不。”王朝观傻气的说:“我妈当初跟我说:大秤买,小秤卖,阎王说你心肠坏,一旦死到阴曹府,秤勾儿勾你脊梁盖!——四乡收成差,人家都来买粮延命,您大方些,也是积德的事儿,论赔,也赔不了几文钱,不是吗?”

  “你这傻鸟!”粮行老板说:“积德也要看是怎么积?像我这生意买卖人,由你这么积德,只怕先饿死了自己!你走罢,我不用你了。”

  “走就走,”王朝观拍拍屁股说:“您供了我的饭,我替您积了德,谁也不欠谁的。”

  离了这家粮行,王朝观也到别家粮行去过,人家知道他有这个脾气,谁也不肯用他,他只好凭力气,替人打短工过日子。

  打短工打了一两年,省吃俭用的积了些钱,王朝观就打算自己买匹驴子,到远地贩粮来卖,他别着小钱袋去六畜庙前的牲口市场,兜着圈子去看驴。

  镇上的牲口市场很大,半里宽长的一片平场子,一路上,都钉着拴牲口的角桩,拴着许多的牛羊驴马和搅骚的骡子,也有些肥大的牲口,拴在树荫凉底下,一眼看过去,使人有些眼花撩乱的。

  傻气的王朝观手插在怀里,掂弄着那只小钱袋,小钱袋里的每枚钱,都被他数过几十遍了,连整的带零的,共合二两五钱七分四厘银子,他没有买过驴子,也没买过旁的牲口,压根儿不知牲口的价钱,傻小子心里这么盘算着:我花二两银子买匹大青驴,五钱银子买口袋什物,七分四厘当饭食钱,自己贩不起粮食,也能替旁人代运,赚些脚力钱,日子久了,有了本钱,就能自己贩粮了。

  他一边算着,一边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的看牲口。

  深秋的晴天,太阳光黄灿灿的,牲口市场上拥挤着各形各式的人,各形各式的牲口。牛在哞哞的吼着,羊在咩咩的叫着,骚骡子时刻不安份,踢得毛驴唔昂唔昂的喊苦。有些人袖口接着袖口,在谈着神秘的手价,有些人倚在树根打盹,把宽边的大竹斗蓬罩在脸上,有些人歪着脖子,扳动牲口的唇盖查看牙口,指指戳戳,一付内行的样子,开行的为了佣金,嘴吐白沫儿圆说着交易,嚷报出牲口的好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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