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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那时我就懂得成天成夜的骇怕了!”邬七爷跟人说:“我是独子,跟传说里的上面七代一样,都是一脉单传,一想到这只鬼蛾虫,日后也会钻进我的喉咙,啃噬我的心肺,心里不由就发寒发冷。

  七代喉蛾闹下来,我们家尽出短命鬼,七代祖先,没有一个人活够四十岁的,我爹发病那年,也只卅三岁。他身材原就矮小孱弱,再加上天生的驼腰,更像一只干巴巴的虾米,就是没发病,也已经不得风吹了!

  喉蛾症不单祟了人,把偌大的一份家业也给耗光了,田产去了十之八九,只落一座破瓦颓垣的老宅子,修也修不起,只有拆了东墙去补西墙。穷愁再加上病,病势也就分外的猛,夏天一过去,我爹就吐了血。

  ‘鬼蛾虫又飞回来了!’村里都这么窃议说:‘瞧光景,驼腰他是没救的了!……小七儿虽说是改了排行,(传说黑蛾只祟长子,改为族中大排行可免灾。)怕也瞒不过它。’

  ‘趁当家主儿还没倒下头,还是要小七儿出门避灾去罢。’也有人好心的劝我娘说:‘鬼蛾虫在你家越闹越凶,驱又驱不得,治又治不了,眼看日子没多时了,你总得想法子,尽量的保全孩子呀!’

  我爹那病,入秋变重了,大块的血痰朝外吐,黏乎乎又肉耸耸的,活像些没长毛的肉老鼠,夜深人静的时辰,隔着房门帘儿,全听得他吼吼的喘息,呼噜呼噜像是铁铺拉风箱。

  我没办法,一心都是怕。一个人留在堂屋里,呆看着条案上的两支蜡烛,板壁墙上,拖着我自己的黑影子,那摇摇闪闪的蜡烛在竞着哭,一滴滴朝下滚泪。蜡烛后面,是那样一排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祖先牌位,有的装在槛子里,有的仍包扎着褪了色的红绸,望在我的眼里,不再是木头刻的亡人牌儿,却变成了六七张青黄色的鬼脸,就像我做梦时梦见过的那些传说被黑蛾祟死的祖先,那样的睁大眼睛,瞪着我,又彷佛朝我围扑过来,要告诉我一些什么。我吓得直想哭,可又叫那般可怖的魔魇禁压着,不敢哭出声来。

  我妈跟族里的人商议,打算把我藏在人家窖红薯的地窖里过一段日子,说是爹死后,黑蛾就是飞出来,也许不会找到地窖里去。

  ‘那不成,地窖里没天没日的,又闷又潮湿,’一个婶婶说:‘白白的苦了孩子不说,也未必能躲得了那只鬼蛾虫!’

  ‘要想避黑蛾,莫如把孩子送远些,城里找找熟人,荐他进店去学个手艺什么的。’另一个婶婶出主意说:‘小七儿日后满了师,就替他挑个媳妇儿,在城里设籍落户,也许就能免得这一劫了。’

  妈哪会在城里找着熟人来?病倒在床的爹听着了,喘着把妈跟我叫进房去,说:

  ‘我这病,不是病,是邬家前世留下的冤孽,眼看着就没指望了!昨夜晚,我梦见几个祖先来看我,眼泡儿哭得红红肿肿的,交代我要尽力保全小七儿。如今,我一阖眼,就看见牛头马面堵着门,两个手拎铁链儿的小鬼,冷着鬼脸站在我床面前,……小七儿要走,就打发他赶快走罢,再晚,他走的不及黑蛾飞的快,只怕……脱不……了身……我巴望他走……得越远越好。’

  说着说着的,他突然呡住嘴,用手指着痰盂儿,意思是又要吐血。我刚把痰盂儿移近他,他一翻身,一串血饼儿就从他嘴里窜出来,那哪儿像是血块?硬是一窝红漓漓的光腚老鼠,落在痰盂里,还一跳一跳的动弹呢。

  一见那种凄惨样儿,妈就哽哽咽咽的哭出声来,哭声浮在黯沉沉的屋子里,更让人心觉得冷湿,彷佛一心想牵住留住什么,又牵不住留不住一样……

  ‘你究竟觉得怎样了?’妈抹着爹驼起的脊背,我弄不清楚,那里面究竟装了多少只血老鼠?它们争着朝外跑,总有一天会跑光的,只留下一具由骨架和黄皮裹成的空壳儿,到那时,爹怕就不再会讲话了。

  ‘那蛾虫,……那鬼……物!’爹喘着说:‘它在咬我的心,啃我的肺,我听见,听见它在我心里抖翅,我……我活着,只是在拖延日子罢了!你无论如何,先把小七儿给送走,莫让这鬼物再祟着他!’

  ‘他婶婶也讲,要把他送进城去,’妈愁眉苦脸的说:‘你是知道的,我们在城里没熟悉的人,没人荐引,送不进店里……’

  ‘老货郎老秦倒是个好心人,’爹说:‘改天他的货郎挑子下来,你不妨央请他帮帮忙,小七儿虽说年纪小,倒还懂事,进店去学徒尽够了,……西村的巫婆李二娘说过,避黑蛾离家,要使障眼法,不论灵与不灵,你得找她来行行关目。’

  ‘我晓得。’妈说:‘小七儿走前,我会去找李二娘的。’

  我离家去城里学徒的事情,因为老货郎热心帮忙,不久就决定了。究竟去城里什么地方?哪家店子?除了妈和秦老爹之外,谁都不知道,连我也没头没脑的,像蒙在鼓里,据说那鬼变的黑蛾耳朵很灵,要是走漏了风声,那就躲不了它了。

  那天夜晚逢着月黑头,天又飘着绵绵的冷雨,妈把我从梦里叫醒了,等我穿好衣裳,就不声不响的塞给我一只打妥的小包袱,摸黑牵我到院子里,巫婆李二娘在院心等着我,交给我一把油纸伞和一双木屐,要我打着伞,背上木屐跟她走。走到灶屋里,她替我抹了一脸锅烟灰,要我把穿在脚上的鞋子脱下来,倒放在门口,另替我换上一双没沾过地的新鞋子。走出灶房进仓房,她又替我脊背上挂上了一只筛子,然后领我到磨房,绕着那盘石磨,正着走三圈,倒着退三圈,嘴里叽哩咕噜也不知念些什么?我想开口问话,她伸出手指捺在我的嘴唇上,连推带搡的把我搡出大门。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碰的一声,那扇门就关上了。

  ‘不要开口。’老货郎的声音在黑里飘过来说:‘你跟我走罢。’

  我叫弄得懵懵懂懂的,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老货郎穿着蓑衣,挑了担儿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跟着,风鼓着伞,斜斜的雨点打得伞面嘣嘣响,一路上都是水凹儿和潮湿的落叶,我看不见老货郎, 只听见他草鞋踩水的声音,只觉着秋风秋雨的黑夜里,有着使人瑟缩的冷。

  我就是这样离开家,进了城的。”

  ***

  我的一个姨妈就住在那座城里,她说她认得住在东关的老货郎,邬七爷学徒的那爿南货店,就在她家紧隔壁。邬七爷入店学徒那年,她刚从乡下嫁进城,尽管当时的邬小七儿改姓秦,她也认出他来——邬家村靠外祖母家只有几里地,她自小就听过邬家闹黑蛾的事情,也见过邬小七儿,知道他进城是为了躲避黑蛾的。

  “虽说事隔多年了,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她跟我们讲起那事说:“那天一大早,刚开开店面,就看见货郎老秦,领着个怪模怪样的半桩小子走过来,那孩子脸上抹着锅烟灰,好像京戏园子里的黑头包公,下半身湿湿的,全是泥浆,上半身汗气蒸腾,一看就知是赶远路来的,他肩上背着一双木屐,又背着个筛子,筛上画的有符,中间还写着一个‘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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