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路客与刀客 | 上页 下页


  “奶奶说话可甭尽冤人!”媳妇的脸也够青冷的,话头儿不轻不重的敲着人:“谁也没害了馋痨?!半夜三更爬起来偷捏你那些吃食,你说的蜜枣是什么样儿,我影子还没见着呢!这话传出去,叫我这做媳妇儿的怎好见人?你吃斋念佛大半辈子,不知平白咒人嘴上会生疔的嚒?”

  好个转弯儿骂人的尖刻言语。

  五奶奶要是像早些时一样能忍气呢,省一句也就没事了,老人家疼的不光是几颗蜜枣,疼的是女儿一番心意,叫人胡糟蹋了,偷捏了东西,非但不认账,到头来回马一枪,反咒骂自己嘴上生疔。

  这还早着,如今自己还爬得动捱得动,媳妇就已经唇枪舌剑的硬顶嘴了,日后自己病病痛痛的,到那爬不动捱不动的时刻,那真才叫老鼠滑进粪缸——死也死得窝囊咧!这么一转念,一伤心,就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起来,既然掀开了脸,索性泪涕交流,指天划地的,狠把媳妇儿数说了一顿。

  五奶奶越数说,媳妇蹦得越高,硬指五奶奶栽诬她,说她压根儿没偷捏过一点吃食东西。

  婆媳俩这一吵,把左邻右舍全吵得来了,一半是来劝架,一半也是来看热闹。五奶奶一见人来的多了,喉咙也就更大起来。

  “你说你没偷,难道会有鬼来偷?这蜜枣原本十七颗,早上还剩十三颗,盖碗儿摔在地下,瓷片儿还在这儿呢!”

  “谁偷你那蜜枣来?!”媳妇也像受了极大冤屈的样子,又蹦又跳,亢声锐叫着发了泼,王婆骂鸡式的当众诅咒说:“谁偷你那蜜枣,叫她跳跳就死!叫她×上生疔疮!叫她来世变驴变马,要是你做婆婆的硬栽诬我,这血滴滴的咒就会应在你身上!”

  “好,你这小×咒我死,我就死!”五奶奶嘴张得瓢大干嚎说:“我死是你毒死的,咒死的,我那软骨软耳的儿子怕你不敢吭,看几个姑子回来能饶得了你!”

  “要死也是你自找的!”媳妇说:“我没偷过你什么,不怕你在阎王面前告我,我娘老子也没栽诬过我,竟有你这种婆婆栽诬我。”

  “算了,你做媳妇的人,怎能跟婆婆说这些。”隔壁马二娘说:“婆婆她年纪大些了,头脑不清爽,就是为这点小事栽诬了你,也不过顶个家贼的名,不犯法的,用不着这样嚷叫,传扬出去,人都会批断你不是,以下犯上,虐待婆婆了!”

  “我……我……哪敢存这个心来,二娘。”媳妇一脸眼泪,无限委屈的说:“我只是要把这事弄清楚,要是阳世弄不清,她死我跟着,到阎王面前对质去。”

  “我死,我……死!”五奶奶嚷叫说:“我是说死就死,我死了你当家,没钉没刺好过日子!”

  按理说呢,婆媳间为细故争嘴也是常有的,双方都在气头上,一时恶语相侵,经邻舍劝解劝解,由媳妇叩头赔个不是,哄婆婆消了气,也就罢了。

  五奶奶家这场吵闹,媳妇原说的是气话,五奶奶却认了真。

  ***

  马二娘、胡三婶儿这干邻舍说好说歹。从半下午劝到黄昏拐磨时,刚回自己宅门,就听癞子他妈奔出来穷嚷说:“二娘哟,三婶呀,你们劝架劝到底罢,我婆婆她,等人一走,就把她的送老衣穿上了,盘腿坐在匟上等死呢!……癞子他爹不在家,我不知怎么办?也许他回来,真以为是我把他娘凌虐死的哩!”

  “嗨呀,五奶奶这个人,也真是黄河心的沙子——淤到底儿了!”胡三婶儿首先埋怨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呀,真是的,媳妇业已跟她叩头赔过礼,她还这样固执的闹下去,何时有个了结呢?”

  “在这儿空说也没用,还是去当面劝解她罢,”还是马二娘要实在些,家门也没进,扯着胡三婶儿又回头,不过,她又带点儿诉苦的味道,捏着媳妇的手说:“替人劝架也不是好受的事儿,咱们都还没做饭呢!老人家心眼儿直,气从你身上起的,还得打你身上消,好歹全看你怎么说,甭让咱们饿着肚子费太多唇舌。”

  “你们全见着的,”媳妇说:“我头也叩了,礼也陪了,她非逼我认说我偷了她三回东西,我娘家祖祖代代没做过贼,我不愿平空撒那个谎。”

  三个女人赶到赵家后屋里,赵五奶奶可不是穿上了她那一身暗蓝团花缎子的寿衣,一本正经的,睁着两眼,盘膝在匟上坐着呢。

  “哎呀呀,我的好五奶奶,你真是老小老小,越老越小了,你这是干什么?”马二娘尽管饿着肚子,还得要摆出笑脸来,劝解说:“媳妇她适才业已听人劝说,跟你叩过头,陪过了礼,也就罢了,你不能再这样折她的寿,弄得四邻也安不下心呀!”

  “五奶奶,闹小气,使不得大性子,”胡三婶儿也说:“您上年纪的人,经不得这样折腾的,日后闹起大病来,吃苦受罪的,还不是您自己?!”

  后屋里原就有些阴森森的味道,五奶奶从几十年前嫁来时,就住在这间屋子里,因为窗外有一道暗走廊,形成两层重迭着的花窗,多少年来,阳光从没进来过,屋里的那些家具摆设,经过许多年月,也都已变成暗褐色的古董,外面正烧着彩霞呢,屋里已沉沉的暗下来了, 只有赵五奶奶朝外的那张白脸,和她那一身闪光的蓝寿衣,还在黝黯中迸出一些似真似幻的反光来。

  也不知怎么的,马二娘觉得这屋里阴风惨惨的,带着一股霉郁气味的空气跟平常也有些两样,赵五奶奶的拗性真大,两个人交番劝说,她怎么就不开口说话呢?

  “我说,五奶奶,媳妇她平常也没大过错,不过就是为了一点儿糕饼,和打烂了一只盖碗的盖儿,你那三个女儿那样关切你,你也该为她们想想……”马二娘嘴里是这么说着,心里却有些疑神疑鬼的惴惴不安,就好像有那么一种预感——彷佛自己并不是对着活人讲话,而且讲这些并不是为了劝解谁, 只是替自己壮胆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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