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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火葬

  为了盖碗里那些用冰糖培着的蜜枣,赵五奶奶跟媳妇又呕了气。老人家心思细密,平常哪怕是一点儿吃食买来家都要点点数,在心里牢记着那个数目,二天自己吃了多少,就三下五除二,从原数里扳着指头扣除,这么做,为的是防着媳妇。

  虽然俗说:女儿是人家人,媳妇是自家人。但媳妇不是从自己肚皮里出的,比起女儿来,天生就隔着一层;也正因为女儿是人家人,五奶奶的三个花朵似的女儿,群珍、素珍和爱珍,都先后出了阁,嫁到三个不同的远处去了。三个贴心贴意的女儿, 只换来这么一个冷冷淡淡的媳妇,五奶奶不止一次在邻舍面前呼过冤,埋怨老天爷不该让她这样贴本。

  细心的老人家,会从平常日子里,任挑几宗细小的事情,把当初的三个女儿和如今的这个媳妇来比较,越比越觉得女儿待自己情份重,越比越觉得媳妇冷淡寡情。不是吗?当年群珍没出阁,一手精细的针线人见人夸,她用替人刺绣缝缀的一点儿工钱,把自己床头磁鼓儿里装满了吃食;女孩儿家心眼儿灵巧,自己平素爱吃些什么,她就挑着什么买,五色杂糖,桃酥杏酥,各式松软香甜的糕饼,从没断过。

  二女儿素珍烧得一手好菜,买什么,弄什么,总先开口问妈,妈说咸,她就咸,妈说淡,她就淡,知道妈的牙口不好,总煮得烂烂的,不用细嚼也能咽。菜烧好了,扶妈吃,劝妈尝,单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亲亲热热的笑脸,没味口也生得出味口来。

  小女儿爱珍不会什么,若论服事自己的殷勤来,却是谁也比不上的。早起替自己梳头穿衣,提壶洒扫,夜来替自己烘暖被褥,拿茶奉烟,没事端张椅儿,请妈太阳底下坐着,扳着妈的头发捉虱子,说是头皮不痒好睡觉,年纪大的人,睡足了觉才会开胃添精神。

  早先找村头路过的算命瞎子算过命,那瞎子算过自己老运不济,当时自己还疑疑惑惑的不相信,如今想想可真灵,家里娶着这么个媳妇儿,老运还能谈嚒?

  媳妇究竟怎样不好?五奶奶也说不出来,只是拿她和三个女儿一比,心里就冷暖分明;媳妇不像群珍那样,常替自己备吃食,不像素珍那样,按照自己心意烹肴煮菜,更不像爱珍那样亲热殷勤,而且……而且也许还有点儿爱偷嘴的毛病,不过从没眼见过, 只是怀疑罢了。

  也许媳妇偷自己床头的吃食,是为了那个宝贝孙儿——五岁大的癞子,癞子生下来并不叫癞子,是生了癞皮癣之后才改叫癞子的,俗说:什么人生什么货,一点也不错,癞子不但生了一身懒龙似的癞皮,满头又长了脓疱秃疮,涂了一层黄油般的稀硫磺,闻见了就会反胃作呕,就这么个成天挺着冬瓜肚子,白痴似的小小子,他妈还那样横宠着他,任他用那双黑炭条似的肮脏手,东一把西一把,从鸡屎抓到烂泥,再转来磨算自己床头磁鼓儿里的东西,口涎冽冽的,不磨算到嘴不甘心。

  谁说做奶奶的不疼孙儿?你为人子媳的人,也该把孩子打理得像个人样儿才是,自己一辈子讲干净,三个女儿也都跟着染有洁癖,哪曾见过这样邋遢的孙子?

  “孩子家,一天三顿饱饭,就成了,”自己不止一回跟媳妇关照过:“少纵容他,养成贪吃零嘴儿的脾性,积了食,又闹毛病。”

  这也讲说不得了,惹得她背着自己,在街坊邻舍面前,栽诬自己是个老怪物……“她那个老太婆,吃水只吃前桶,怕担水的放了屁在后桶里,除了她那女儿,她是任谁也不喜欢的,癞子一进她房门,她就伸手朝外推,早知我不生癞子,让她赵家断子绝孙反而干净!”

  你们听听,这就是做媳妇的议论婆婆的话。

  像是从人嘴里讲的嚒?!不过总不是亲耳听着的,也只耳风刮着那么点儿,即使刮着那么点儿,也够把人气得头昏脑胀的了。

  嗨!上年纪的人,清静就是福,哪犯得着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跟媳妇认真呕气去;上回群珍回娘家,也这么苦口婆心的劝过自己,自己总算让步了。

  “孩子家,哪有不贪馋的?零食少吃些,要吃,也得先替他手洗洗,脸擦擦,奶奶拿给他,不要任他不知数似的,掀开磁鼓盖儿来乱抓!”

  邻舍们评评,这又说错了嚒?

  “这明明是嫌孙子,稀罕那老婆子绕着弯儿假惺惺!”这话又是她做媳妇的人说的,她还说:“嫌他秃,嫌他癞,嫌他小肠气大卵泡儿,都不是我的事,秃头癞皮大卵泡儿,又不是胎里带的,全是在他赵家长的,要怪,也 只怪他赵家祖上无德,风水不好,怪我算哪一门儿?她既嫌癞子,朝后我就不带他进那房门,免得她那宝贝吃食数错了数,也赖是咱们娘儿俩偷的。”

  天知道,还是亏三个出嫁的女儿有孝心,自己床头磁鼓儿里,才长年不断吃食东西;她们知道做妈的有夜晚心潮的老毛病,一阵潮湿泛上来,就得抓点儿什么填填,便经常托人捎来些糕糕饼饼,留给自己垫一垫心。上回素珍捎来两盒绿荳糕,自己省着省着舍不得多吃,二天盒盖儿叫掀在一边,盒里翻得乱糟糟的,数来数去差了三块,其余的,也都叫抓得稀乎烂,脏兮兮的不成个样儿了。

  好呀,明的不来暗的来,正应上家贼难防那句俗话了!家里深宅大院老房子,除了媳妇跟癞子,旁人谁还会进宅来,专偷几块糕饼来着?!这宗事,不提还好,提起来有辱门风, 只怪自己老眼昏花没见着,既赖不了媳妇,更赖不得孙子。

  能忘掉倒也罢了,这口闷气窝在心里,顶得人心口发疼,一病病了好几天,原以为事情过去就算了的,谁知这一波未平,那一波又起,爱珍托人捎来的糖炒栗子又剩了一摊碎壳儿了,事不过三,这蜜枣业已是第三回啦!

  “我说癞子他妈,你昨晚怎么又让癞子抓走那盖碗里的蜜枣?……那是群珍为买来给我压咳嗽的呀!吃了蜜枣不说了,不该把我那细瓷盖碗的儿摔烂掉盖!那都是前朝古瓷,配都没处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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