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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你想想罢,就靠我们紧隔壁,只隔着一堵有缺的残墙,你说我害怕不害怕?大寡妇她死得好惨,去看的人都这样说,后事还是左邻右舍出面料理的,大家摊份儿,买棺材,我们也摊了三块银洋。”

  “也是应该的。”贵财说,用阴郁的眼神直瞅着她,像想从她语言背后挖掘出一些什么。

  “你不跟着送葬?”月娇说:“总是邻舍一场。”

  贵财摇摇头:“赶了这许多路,我实在乏了。”

  “那我跟你回宅去罢。”月娇说:“凶案发生之后,我就托人带信,把我妈跟月艳接来住。她们都还留着没回去呢。”

  “好罢,改天再补烧些纸箔算了。”

  “看你真的是乏了,”月娇关切的说:“说话嗓子哑哑的,没有一些精神。大寡妇家遭了这样的横事,你像一点也不关心的样子。”

  “变化来了,谁也料不到。”他把汤一剂说的话,照样说了一遍,说完话,跟着嘘了一口气,彷佛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其实贵财心里纳闷得很,每回自己都只能背着月娇发狠,见着月娇就打了盹,有烦有火,全都被一种无形的魔力锁禁着,想发也发不出来了。月娇简直是狐狸变的,那种难分真假的关心,烫得人发疼的热切,会在一剎间把人心底的纹路弄平,他虽说根本上怀疑这些,却没有办法从这种温柔的魇境里跳脱出来。

  一路上月娇撒着娇,长呀短的念着,说她惊是怎样惊,怕是怎样怕,等是怎样等,好像巴望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要出门。他跟她回到宅子里,心像干了的霉苔一样,他想过,像他这种样的人,原不该娶亲的,尤其不该娶着月娇这种容貌出众的女人,使他深受折磨,要不然,怎会多出那两口棺材?赌鬼王二不用谈了,大寡妇凭空挨了那一斧头,委实冤枉。……说来全是月娇害的,女人是祸水,老古人的话总错不了。

  人这样郁着,表面上还得好好的看待来此作客的丈母和小姨月艳,跟月娇也处得像是甜蜜恩爱的小夫妻。事实上,从赌鬼王二死后,他心底下一直厌恶着月娇,连到汤一剂那儿去配药的兴致也没有了。赌鬼王二和大寡妇的命案虽然已经了结,但街坊上一直把它当成茶余酒后的谈资,绘声绘色的有之,夸张渲染的有之,经常刮进贵财的耳朵,每听着有人提起赌鬼王二和大寡妇的名字,贵财的颜面就会扯出不自觉的怪异的痉挛来。

  “买点纸箔到后院子烧一烧,避避邪!”

  这种话,他在一冬季里,跟月娇提过三遍了。

  冬天是卖布的旺季,四乡的庄户人家收了秋粮,年前节后,总得扯些布,添套把衣裳,贵财为了逃避那些对命案的议题,出门的次数反比平常更勤,丈母和小姨被月娇留着,过不久,索性把她爹也接来同住,两家合成了一家。贵财既然跑得勤快,交易又很发旺,手底下积赚的也就日渐丰厚起来,梁师傅没口的夸赞自己有眼光,能选中这样的女婿,并且当着人打赌说:

  “你们瞧着好了,不出三几年,陈宏记布庄就会复业,一样开得出当初那样的规模。”

  “贵财只是身子太单薄,禁不得太多风霜。”做丈母的说:“寒天腊月出门,够辛苦了,闹咳闹喘,瞧着令人耽心,真能把布庄复业,那就好得多了。”

  “也甭那么担心着贵财,他只是小时缺调养,多劳动,多磨练,反而对他好,若真成天窝在暖房里,不淋雨吹风晒太阳,那真才会像盆花一样的易枯呢。”做丈人的说:“他成家之后,自己贩布卖,这一年多来,身子不是比当年好些了。”

  委实是如梁师傅所说的,贵财经常在外卖布,那张原本浮肿透明的脸盖上了一层些微的黝黑,使他在外表上看来,不像早先那么苍黄。但则内里怎么样,外人看不着,只有贵财他自己知道,一阵喘息起来,眼前青黑青黑,金蝇子乱飞乱迸,一阵咳呛起来,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咳成碎块,一块一块的朝外吐。

  冬天出门的滋味很够受的,走在遍是冰棱的野路上,最先步步像踩着刀口,割得人脚板刺痛,过后不久便冻麻了,彷佛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搬挪两根沉重的木杵。龟伏在路外的村落,光秃的抱着霜花的树木,看在眼里都很近,走起来却非常遥远。即算是晴和的日子,风也薄利如刀,割裂人的肌肤,甭说遇上常临的雨雪了!但在这一阵子时光,他愿意这样的出门受苦,冰冻会使他心里觉着清爽一点,野原上耀眼的雪光,也会把他积郁在心窝的霉黯,洗上一洗,使他有一份无斑无点的安静,哪怕只有一会儿功夫也是好的。

  赌鬼王二和大寡妇的命案,已被街坊上的人讲腻了,无论有多少风风雨雨,总没沾着他贵财一星半点,这使他在惊恐中暗怀着侥幸;过了那一段昏沉的日子,他总算慢慢清醒过来,懂得精密的计算,计算着下一步该走的棋子——怎样对待那个曾经背弃过他的女人。

  他从来就没信任过她,那支簪子仍然是个谜,他没有勇气当着她的面去揭发的谜,使他又起了凶心。贵财单独在静夜里盘算过很多回,强烈的妒意使他容不得一个已经不洁的妇人,他根据片面的疑心,作成那种认定,而那种认定,像果核似的长在他心里,至死也挖不脱了。

  计算月娇,不像计算赌鬼王二那样容易,两人总是夫妻,总有过一段甜甜蜜蜜的枕上恩情,他嫌恶她,却又贪恋她,她的温存热切,常使他陷进一种无能为力的魇境,连火气都发不出,甭说认真的动手了。

  赌鬼王二的命案刚刚冷下来不久,两家紧邻,这边如果要再出事,唯恐旁人把两宗事情朝一宗上联想,再说,自己跟月娇有着正式的夫妻名份在,十分只要一分破绽,就脱不了牵连,要想成事,非得忍着等着不可。

  即使摇响泼浪鼓在卖着布,这念头仍在他脑子里流动着。他拿起竹尺在量布,彷佛量的不是布,是他自己一分一寸的计算。他拿起剪刀在剪布,彷佛剪的也不是布,而是月娇的喉管,那嘶嘶的裂帛声,带给他一种报复性的得意的快感,好像有血点从剪尖溅滴下来,一花眼间,白雪上会显出许多夺目的鲜红。

  而这并不是他想用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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